第一部分 特拉兹奥的三兄弟

第一章

人们总说,在涅克洛蒙达,你要么早熟,要么早死。

那些巢都的城市,钉在那死气重重的世界上,就像肉疣的覆盖为发瘟尸体的脸庞结上一层硬壳。在这些巢都里,加入帮派就是一条让人快速成熟的途径——虽然这还是没法确保一个人的存活。

肉疣?真是这样吗?还是这些巢都城市,不过是一些小小的丘疹呢?从一艘自深空驶来,抵达这颗天球的食品驳船的视角来看,它们正是如此;也可以从帝国之拳星际战士那条飞来的运输舰的视角去看。他们在涅克洛蒙达的王巢里,维系着一座堡垒修道院……

再靠近一些,这些小丘疹就成了巨大的白蚁丘。再近,各巢都的簇状塔尖从灰烬荒原中拔地而起,直刺最高的云层。今日,许多巢都几乎大过了头,简直不像是人类的双手能搭建起来的城市。它们就像是适宜居住的山脉,从被蹂躏的地貌中陡然地、癌细胞似地生长出来,肆意挑战地心引力这个水平仪的限制。对于居住其中的无数居民来说,每座巢都都是一个独立的垂直世界。

适宜居住,话是这么说的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尤其是对于年轻的莱克桑德罗·德·阿奎布斯而言。他含着银汤匙,出生在特拉兹奥巢都的奥伯伦尖塔。

对于他的同龄人,耶雷米·瓦伦斯,这儿就不太宜居了,他生在特拉兹奥的下级居住层,是一个技工的儿子。

而对于比夫·滕德里什,他的字典里就没有宜居二字,他是一个生活在污染严重、法不可及的下城里的流氓仔!

在这不温柔的十四岁,三人的命运就已经粗鲁又暴力地撞在了一起……

 

莱克桑德罗的父亲是斯皮诺扎领主的首席计算官,他的家族拥有着下层的居住工厂,这些工厂制造猛犸象级的陆地列车,在巨大的夹板铁轨上,穿梭于灰烬荒原。列车装甲坚固,可以抵御灰烬荒原牧人的袭击。

自然,老德·阿奎布斯从未亲自带着保镖从斯皮诺扎庄园下去,检查技工家族的实际制造工作流程,这会玷污他自己的双手或眼睛。他的儿子更是对这些平凡细节漠不关心,除去偶尔让技工们为他和贵族幻影帮的同伴们提供享乐……

通常,幻影们会戴上恶魔面具,每人喷上不同的昂贵香水,将情色标记嵌花在他们的荧光丝绸长袍上,他们骑着喷气三轮车,在宽广的上层大道上飞驰,穿过几乎废弃的午夜商场,寻找着与其他混混帮派风格不同的混乱,或者找出一家气味酒吧,要么是高雅的花柳之地,占据这些地方几个小时,然后在法警到来之前迅速逃离。

每当贵族幻影帮乘坐升降梯,从他们出生的上层领地,下到技工工厂的区域,或者大胆地更加深入,进到下城肮脏的蜂窝里头,这些小混蛋打算造成的影响远不止花花公子的造作。他们在丝绸长袍下藏着激光手枪,一心要进行他们所谓的“烧毁行动”。

幻影的领袖拉斐洛·弗洛林博克开玩笑说,也许他们应该从字面上理解这句短语。就像涅克洛蒙达的其他巢都一样,在特拉兹奥的中心,一根巨大的塑钢管道一直插进行星的地壳。这条管道有数公里宽,墙壁厚达数百米,传输着源自行星内部的热量,为建在墙内、上方工厂层里的各个发电站提供电力:热量转化为能量。这根巨大的中空热能尖钉,也充当了巢都的锚点和根基。

拉斐洛说,要是能进入散热器里,该有多大的乐子。抓住某个自命不凡的技工帮菜鸟,或者下城里的流氓,然后把他扔进散热器里头——让他滑下去、滚下去,或者干脆自由落体,掉下去,再往下,一直掉进那数十公里深的地狱里,多棒的恶作剧。受害者会摩擦起火吗?会活活煮熟吗?在他坠落或滑行不到一百米的档口,他的肺会不会已经烤干了?他的眼睛会像水煮蛋一样熟透吗?他的皮肤会烤到松脆开裂吗?这个可怜虫的遗骸,还能抵达底部那沸腾冒泡的熔岩里吗?

“想象一下,我们把他发射进去时,他的那些感受!”拉斐洛拖着长音说;贵族幻影帮咯咯笑着,拍打着他们那些绣着下流图案、香气扑鼻的丝绸。

“那得烧成什么样!”他们同意了。

能源家族的帮派猜疑地守护着那些通向发电站,继而通往散热器的入口。然而,在正常运转的工厂层以下,古老巢都早已变成废弃的无主之地。只有一些拾荒者和掠夺者帮派,还能在那下城里积满的窒息污秽中游荡——那些地方大多埋在废墟之下,但有时仍然能暴露出来,古老的入口在几千年前就被焊死。但是拉斐洛听说,其中一些焊接处已经被腐蚀了……

那天夜里,在毒臭不堪的下城里,贵族幻影帮跟踪了一帮正朝中央散热器方向发动突袭的技工帮派。这种技工帮派把守着上层错综复杂的文明世界与下层野蛮兽性环境之间的边界线。只不过,对于贵族幻影帮来说,这种自我保护式的公共服务毫无意义。技工和流氓一样,很容易被他们盯上。

昏暗、污秽、迷宫般的地下墓穴里,巴罗克风格的塑钢拱门在巢都的重压下弯曲,内部垃圾堆积如山。就在这儿,伏击爆发:一伙装备意外精良的流氓帮派袭击了技工帮派。那些潜伏着守株待兔的流氓们用上了子弹枪和手榴弹——接着,在近距离搏斗中,他们用上链锯剑和刀子。起初,技工们用爆弹枪和重机枪反击。拱门和废墟拦截了许多爆弹和子弹,双方弹药很快耗尽。技工们逼近,掏出自己的刀,有些是冷的钢铁,其他的则是嗡嗡作响的热动力刀。

子弹、爆弹和榴霰弹的打击交响渐渐平息,被一片喘息和飒飒破空声取代,偶尔还夹杂着一声短笛似的尖叫。贵族幻影帮飞入这场致命的混战,挥舞着他们的激光手枪和动力短剑,他们的长袍像放射性飞蛾的翅膀一样飘动磷光,恶魔面具斜睨狞笑。

今晚他们无心杀戮;他们是来抓人的。因此,他们主打用先进的激光束来刺痛和烧灼敌人,并赶跑多余的流氓和技工。

在一座竖琴般覆盖着蛛网丝绳的怪异扭曲的拱门后面,一个流氓仔跃出来,试图把莱克桑德罗的面具从他脸上扯走,当作他的战利品。

男孩身材矮壮,油腻腻的黑发上扎着二十多个装饰珠子,就像他的头骨是副算盘,或者上面正长出一个家族的干瘪婴儿脑袋。焦油或碳着色的放射状脊线构成了他面部疤痕的图案模式,描绘着某种多足的变异蜘蛛。男孩扁平的鼻子构成蜘蛛的身体,锋利的牙齿则是它的下颌骨。他掂量着手中的面具,凝视着露出真容的前任面具佩戴者。即使在激光闪烁着照亮的阴沉昏暗之中,男孩的绿眼睛里仍闪着明显的智慧……还有强烈的敌意……以及某种迷恋。

莱克桑德罗那张俊俏的橄榄色面庞上光洁无疤,只有一个红宝石环穿过他纤细的右鼻孔。要加入他所在的高居住层混混帮派,入会仪式除了可能在情感上带来伤害之外,并不涉及身体的残害。莱克桑德罗的双眼深邃而有光泽,贝齿如珍珠,暗色的头发卷曲着,抹了润发的油。

小流氓似乎打算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以隐藏他那野蛮的面容特征……或者,这是为了在短暂的片刻间,成为莱克桑德罗的倒影,化作那个过着他无法想象的异样生活的人。男孩努力幻象那种生活,表情波动,纹身蜘蛛抽搐痉挛。

高层的猪猡,”又一片阴影中传来声音,莱克桑德罗旋身过去,看到一个和他一般高的技工男孩,他一头金发,一侧脸颊上浅浅刻着一些虔诚的符文。技工蔚蓝的眼睛轻蔑地扫过莱克桑德罗,却也带有些许渴望。

“我们为你辛劳工作。我们是你们对抗下层流氓的堡垒。但你却把我们当做玩物。”男孩讲着上层口音,这样富家小鬼才听得懂。

“那就加入我们,”莱克桑德罗傲慢地邀请道,“努力向上爬。侍奉尊贵之人。享受欢愉。但在此之前……”他转身向纹身的男孩开火,以防那人趁机利用他的分心,他烧伤了目标的手,让流氓仔丢下战利品。

“我想,这是我的面具。”

莱克桑德罗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开火,正好打断了技工男孩扔刀的准备。他在瓦砾上翻滚,这撕裂并弄脏了他的丝绸长袍,但他还是捡回了面具。幻影帮老鸟正将一个受伤的技工推向他。其余两个男孩立即逃跑了。

“我们也搞到几个流氓,可以用来炖一炖!”拉斐洛·弗洛林博克大叫,他这辈子从未误入过厨房。他戴着一副噘嘴的紫恶魔面具,押送着一个狂暴地咆哮着的纹身战士,后者被电镣铐束缚、由两名幻影帮成员紧紧抓住。那战士的咒骂很难听懂。

“一人一个,一人一个!”拉斐洛欢呼雀跃。“现在,我们要给他们带来一生中独一无二的灼烧体验。啊,是的,铐在一起——在他们深刻的探索中团结起来,沿着特拉兹奥的主根,展开一场深入的探险。我们让他们的家族沾光,给他们的帮派增光添彩。他们的名字将永垂不朽。前所未有,尊贵的朋友们,前所未有!”于是,幻影帮押送着他们的两名囚犯,朝着散热器的方向走去。

下城大部分区域都潮湿阴冷,但热能尖钉附近并非如此。空气虽然污浊,但已经变得温暖。不久之后,温度变得十分怡人。在承重柱和支柱之间,探险队穿过一片地下废墟平原,很快瞥见一堵失去光泽的墙壁,逐渐向左右两边弯曲。贵族幻影帮清楚地意识到,两侧有技工和流氓在偷偷尾随,害怕他们的激光枪而不敢上前。事实上,这些互为敌人的隐藏观众让拉斐洛非常高兴,他大声而华丽地描述俘虏即将面临的命运。如果他不这么喊出来,那些潜伏在阴暗中的人们,又如何才能充分欣赏他们注定无法亲眼目睹的戏剧终幕呢?

最终,小混蛋们抵达塑钢墙,烧开了锈蚀的封条,进入一个闷热、分岔的通道。经过一些搜寻,他们在这巨大的墙体内部找到了一个隔热但滚烫的舱口,将它解锁。

要不是戴着面具,幻影帮的脸肯定已经烫得起了泡——舱口之内,熔炉热浪翻滚上升。为了不伤到自己的容貌,幻影帮将两名尖叫的囚犯匆匆推了进去。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技工和流氓战士的尸体并没有立即坠落,而是在过热的气体对流中翱翔、沉浮,仿佛他们正试图从墙壁旁游开;尽管他们的身体显然已经在炙烤中改变了质地。他们根本就没有掉下去。拉斐洛气急败坏地甩上舱口,烫到了他自己的手。

随后,贵族幻影帮返回上层,继续他们的狂欢。

***

不久之后,莱克桑德罗也掉下去了——不是掉进散热器里,却也算是与它方向一致。斯皮诺扎领主声称他的首席计算官陷入了某些财务违规的行径之中。这或许是真的,或许不是。老德·阿奎布斯的迂腐借口毫无帮助。因此,他、他的妻子、两个被宠坏的女儿,以及他的儿子——他们全家都被侮辱性地降职,甚至是遭到谋杀一般,掉进了技工的领地……

……莱克桑德罗知道,他必须尽快逃离这里。

现在,他的父亲只是多卡斯家族的一个普通制表员——多卡斯是斯皮诺扎领主的客户,负责检查甚至更加低级的分包商的活动。

莱克桑德罗不接受那些蜿蜒狭窄的小巷,以及被它们分割成拼图的乌七八糟、烟雾弥漫的工厂,那里头挤满了充斥嫉妒的家庭,一辈子都在制造齿轮或活塞、车轴或装甲板。莱克桑德罗不接受那些拥挤巨大又笨拙的庭院和阴森的拱形地下墓穴,那儿的玻璃电缆只能带来淡化的关于遥远阳光的记忆,而通风管道的怪兽滴水嘴呼出的陈旧浊气已被反复过滤了五十次。哦,别,一个曾经包裹在情色芬芳丝绸里的小混蛋接受不了这一切。莱克桑德罗更不接受那享受手术改造的可疑特权,他可不想变成一个能够更快操作车床的技工!

巧合的是,最近在比特拉兹奥更大的姐妹尖塔之一——泰坦尼亚内,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贸易战争。特拉兹奥,那从腰部以下融合在一起的三座苍白的、患麻风病般的女巨人,俗称“三姐妹”。争端已经升级为疯狂的无政府状态,行星防卫军的当地驻军为镇压这种社会性痉挛的越轨行为,不幸伤亡惨重。现在,他们的指挥官必须从奥伯伦塔征召几个技工或商人帮派成员,从而补充兵源。

这对于那些新兵来说,可能并不是什么坏运气……

藉此,他们或许能够逃离他们出生时的狭小天地,触及更好的东西——更好的武器,甚至可能有不同于合成蛋糕和合成粥的真正的食物。一个帮派头目可能梦想着在巢都的等级体系中上升。一名幸运的坚定战士可能获得某个居住在上层的强大家族甚至贵族的庇护。而行星防卫军提供了一个机会——诚然机会微乎其微,让人们可以加入帝国卫队,离开涅克洛蒙达那幽闭的巢都,前往其他的世界。其他的世界,其他的战争……

莱克桑德罗吞下自己的骄傲,巧言哄骗、密谋策划、施行贿赂,终于作为一名小虾米,混入了多卡斯家族帮派,他父亲听说它很快就会被强制征召。这一行为令他的父母很是悲痛。因为他的姐妹们若想维持与多卡斯家族的联姻价值,进而保护没落的德·阿奎布斯家族的未来,就会需要兄长的保护。莱克桑德罗的离开可能会毁掉这个机会。

莱克桑德罗对此毫不在意。“你让我们失望了,老头子,”他对父亲说。

“我还没老,”他的父亲可怜兮兮地反驳。

“在这底下,你马上就老了!”儿子反唇相讥。

于是,到了那一天,多卡斯帮派成员被剥夺了武器,驱赶到驻军营地,这营地坐落在巢都的壳体内,紧邻守护陆地列车出入口的门户堡垒。

那些出身于多个帮派的成员,年龄从十几到二十几岁,挤在接待前厅的破塑料长凳上,或者蹲在地板上,等待着缓慢的处理流程。警惕的士兵们将眩晕枪对准鱼龙混杂的人群,以防发生骚乱,毕竟人群之间蔓延着紧张和敌意。除了是否持有武器之外,帮派成员与身穿橄榄绿巢都制服、挂着护身符、伤痕累累,还有纹身的士兵之间,似乎没有太大区别。新兵们脸上的伤疤和纹身展示了他们效忠的家族和帮派;相似的伤疤标出了士兵们自己的血统渊源。

塑钢镶板的墙上挂着模糊的全息海报,展示了王巢内穷奢极欲的建筑,那是涅克洛蒙达领主的居所——还有在灰烬荒原中,一辆巨轮陆地列车穿越化学残渣构成的红橙沙丘的景象。墙上的扬声器嗞嗞作响地播放录音:“赫玛尔领主的和平昭彰于此。帝皇的和平昭彰于此。侮辱赫玛尔领主的和平者,当判死刑。亵渎帝皇的和平者,当下地狱——”另一个声音打断了扬声器那安抚性的威胁。“下一个:泽恩·夏皮克,绰号‘鼻孔’。”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青少年,留着紫色鸡冠头,鼻子上穿着一根骨头,无精打采地走向门口,迎接进一步的处理,或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像“鼻孔”这样蛮子显然会受到欢迎,除非他被测试出危险的精神疾病。被抓着强征入伍的鲨鱼恶棍往往是卫队的理想原料。然而,许多年龄较小的鲱鱼小子也跟着帮派游进来了。其中有些人可能需要被扔出去;事实上,正是这些年轻的小鱼苗在相互怒目而视。

“干嘛不让这些小鬼滚蛋?”一个年轻人对着天花板说,他瘦骨嶙峋、剃了光头,缺了一根小指。

一个被提及的男孩向前倾身,用上巢的口音慢吞吞地说:“真丢人啊,犯了错误,为了向老大道歉,只好砍掉自己的一根小指头。要么,那根小指头是被当作战利品砍了?那可真是个好战士。”

剃头的男孩跳了起来,但士兵们举起枪,他只得嘴上咒骂着要报复,自个坐了回去。几个多卡斯帮赞赏地咯咯发笑。然而,这次鲁莽的、有教养的虚张声势,没能让发言者讨来另外两个同龄男孩的喜欢。在等待的几个小时里,这三人互相投以毒辣的眼神。

“鼻孔”才走了十分钟,扬声器就宣布:

“下一个:莱克桑德罗·德·阿奎布斯。”

男孩一听就来自上层的名字被揭露时,房间里许多不属于多卡斯帮派的人都嗤之以鼻,或愤恨地呸口水。他恍若未闻,蔑视这些可能成为未来战友的人的厌恶表情,若无其事地漫步向门口走去。

 

一名士官坐在一张大马士革纹饰的青铜数据桌旁,他的鼻子显然曾在职业生涯或更久远某个阶段被咬掉,现已粗略地重新装上一个粉红的鼻头。在他身边,一个面相挑剔、脸色灰白的抄写员正把有关泽恩·夏皮克的详细信息写进皮革封面的账簿里。一张高背铁椅空置着,上面笼着铜丝,配有可调节的铁盔,就像是为了压碎坐上来的人的头颅。一个技工喃喃地念着咒语,轻抚着从椅子延伸到骨框架屏幕的电线,屏幕上闪烁着符文和公式;这名技工的左手被一个带电极爪子的巴罗克风格电压表假肢取代。房间的大部分都倒映在一面单向银窗中,窗后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士官显然对莱克桑德罗不感兴趣。

“漂亮男孩,你能当个什么学员?”他用粗俗的口音嘲笑。“你能用舌头擦靴子吗?”

“我十四岁了,长官。”敬语让莱克桑德罗如鲠在喉,但他还是勉强说出了这个词。

“上层尖塔的坏小孩,是吧?现在可落魄了,对吧?”

“我父亲被敌人阴谋陷害,长官。我鄙视他。”

“我听不懂你的花言巧语,男孩。现在你想方设法地往回爬……在我们巢都下层,你给自己树立了太多敌人,是吧?你那快活的技工猎杀和流氓狩猎的日子带来的?”

他说对了,莱克桑德罗想,而且他们就坐在隔壁。他点点头,希望这能证明他的性格。

“小小年纪就混成这样了,我说的对吗,漂亮小伙子?小混球帮派里的吉祥物,嗯?”

莱克山德罗被切中了痛处,他恨不得杀了这个无礼又敏锐的士官。

“我们凭什么要给你庇护,嗯?你指不定被奢华的享乐和真正的食物搞得有多娇弱。真正的食物是什么味道,嗯?”

“我并不娇弱,长官,你可以问问其他几个孩子——”

“好吧,漂亮男孩,特拉兹奥是个小巢都,它巢都得很。里头有三四百万人口。但涅克洛蒙达所有巢都的人口加起来数都数不过来。我们不需要什么多余的上层男孩,甚至用不着你来当荒原牧人的诱饵。”

就在这时,窗后的影子动了。一扇门打开;一个巨人般的男性走进评估室。他左眼上夹着一个镀金框的红色镜头,或许这已经取代了他原本的眼球。在另一侧脸颊上,他纹了一只正在击碎月亮的有翼拳头,纹身的橙色熔岩如外星异族的血液,从他的下巴上滴落,流淌到脖子上。他的灰白头发剪得很短,像一团铁丝铺在岩石般的头骨上,他的额头上植入了两颗闪亮的钢钉。

莱克桑德罗的心猛地一跳,敬畏之情涌上心头。从国教播送的虔诚视频,以及对那些他幼时曾被母亲带去做祈祷的小教堂彩窗的记忆中,他认出了这是一名星际战士……

一件饰有陌生图腾和旭日光芒的深蓝毛边披风垂落至星际战士厚重的长筒军靴上,半遮半掩着那件饰有碧蓝箭头的脓黄制服——这件制服被隆起的肌肉块撑得鼓鼓囊囊。他的膝盖上装饰着置于强有力十字架中的獠牙头骨。这位巨人佩戴着一把经过雕刻的动力剑,配套的镶金爆弹枪挂在光滑蜥蜴皮内衬的黄铜枪套里。

一个人的肉体怎能如此庞大又强壮?他怎能辐射出这般冷硬如钢的存在感?莱克桑德罗那任性、固执、蔑视一切的灵魂在几秒内被灼痛。

这位巨人用涅克洛蒙达的本地方言,带着喉音咆哮:“给我测试他。全面测试。”

 

莱克桑德罗被锁在嗡嗡作响的铁椅上,几近昏迷,他赤裸的身体承受着间歇性的电击和针刺,而旋转的闪烁灯光让他眼花缭乱。他遥遥听见技工的报告。

“肌肉潜能,0.87……

“药物使用读数。无闪电药、兴奋水或狂暴剂。无幽灵药。无蝙蝠梦成瘾。常规使用痕迹包括平静剂、快乐酸和欢愉刺剂……

“精神疾病水平,0.42……

“心灵轮廓,0.01……

“眼球反应……

“智力…

“弹道技能……

“疼痛耐受度……”剧痛瞬间席卷了莱克桑德罗,就像熔炉中的铁水转而滚过他的血管和肠道。也许他尖叫出声——但这可怕的瞬间已经过去了。

最终,铁椅上的格栅转开,头盔也被取下,莱克桑德罗重获自由。但他并未起身。那名巨人的身形笼罩在他上方。

“莱克桑德罗·德·阿奎布斯,”那具非凡身躯的主人问道,“何谓帝皇之名?”

“我……我不知道,长官,”莱克桑德罗结结巴巴地回答;这一次,“长官”这个称呼真心地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他咬紧牙关,对自己磕巴的舌头感到愤怒。他以前从来不结巴,无论是他经由羞辱仪式加入贵族幻影帮时,还是在随后与他们进行种种危险冒险时,甚至在德·阿奎布斯家族降职时,他都没犯口吃。可这次不一样。他裸露的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他由衷敬畏着这位超人的男子,男人如此强大,又如此自持,态度中还透出一种专注如狂的纯粹意志。

他该怎么回答?肯定没人知道那位遥远的、不朽人类之主的名字——而自从早年的教义问答手册过后,莱克桑德罗对祂只抱有丁点儿随性的兴趣。

“敬畏即是祂的名字,长官,”他建议道,巨人几乎笑了。

“看来我就是你这里的帝皇。确实如此。以祂的名义,我可将你碾碎——或使你得到提升。你要想清楚:你愿意侍奉祂,成为星际战士吗?

莱克桑德罗瑟瑟发抖,打量着面前的这具身躯。“我怎么可能与你匹敌,长官?”

“哦,那不是问题。你还不算太老。你的身体还在长大。我们会帮助它继续发育。我们也会帮助你作为一个人类获得成长。”

莱克桑德罗不明白。他想象着拉伸骨头的锻炼,和加速的、含有真正食物的饮食,在他父亲蒙羞后,这些事物就明显地缺乏了。他以前偶然看见那些虔诚视频时,他总以为星际战士招募的是杰出的成年战士,而不是……他吞下自尊承认……不是男孩

“这是个过分的玩笑吗?”他问。

巨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轻轻地在他脑袋侧面拍了拍,尽管力道很轻,但莱克桑德罗的牙齿还是咯咯作响,铁椅也晃动起来。

“看来不是,”他喘息着说,“但我要怎么做,长官?”

“有陌生人在听。”巨人只回答了这一句。莱克桑德罗的精神为之振奋,他模糊地构想出一种入会仪式,它远超任何涅克洛蒙达帮派的仪式,想必恢弘无比。

“我想你明白了,”巨人说,“你愿意放弃你的家庭、你的巢都、你的世界吗?应召而往,听令而动?”

“是的——”莱克桑德罗的声音是否颤抖了?

“立即动身,断绝后路?毫无疑虑?”

“我来这里……就是抱着希望……我通过贿赂加入帮派,我听说它会被——”

“招募加入卫队。是的,我相信你展现出一种特别的热情。然而,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提议——一个神圣的提议。现在,你该发誓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家人会收到通知。他们会因你的选择而骄傲,这种骄傲的反映也许有助于保护他们。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可能会衣锦还乡,带着你要讲述的传奇。尽管我不能保证这一点。因为你的心将获得奇妙的改变。”

巨人现在对莱克桑德罗的口吻,就像是正在与一个……潜在的男人、未来的平等者对话。“我发誓,”莱克桑德罗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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