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morraghNotGomorrah

第三章 进入阴影领域

科摩罗不止是座单一的城市,就如同它并非一处单一的地点。在它的存在历程中,屡屡有众多的现实口袋归入这座永恒之城的结构之中。夏冬、铁棘、漆黑边境、马里克希安的鸟舍,还有成百上千的其他口袋……这些次级领域就存在于科摩罗扭曲核心的多维一隅附近。以形而上的术语言之,科摩罗的诸个次级领域存在于一扇门扉之后、一座拱门之后、一面镜子之后——若要说起艾琳德拉赫,那便是在至暗的阴影之中。

此时此刻,在阴影领域艾琳德拉赫的深处,一个幽暗的生物正蹲伏着,凝视着自己的努力招来的意外结果。这存在或许曾属于灵族,但倘若果真如此,那么岁月与奇异的潮汐早已令它面目全非。它的肌肤漆黑如沥青,它的眼窝不过是一对空壳,盛装着更深邃的阴影,它的发丝与蛛网一般苍白,它的肩上额外生出一对修长有力的手臂,抱着一柄黑色金属打造的直刃利剑。此为坎杜拉克,“猎首之人”,亦称“斩首者”1

即便是在曼德拉中,斩首者也是一个黑暗的传奇,是隐秘谋杀的主保圣者。坎杜拉克自古以来便在收集头颅,他不为任何主人效力,只按自己那古怪的日程行事。他的杀戮不分贵贱,甚至在奴隶种族之中狩猎合适的新藏品。在坎杜拉克不计其数的受害者中,被他视为完美到足以位列其内殿者,可谓千中无一。那是一座庞大的半球形厅室,列着他受害者的剥皮颅骨,每一颗头颅都精心安置,让空洞的眼眶齐齐对准坎杜拉克台座前方的同一个点。

斩首者在漫漫千年之间孜孜不倦,致力于完成这令人悚然的收藏。每一颗受选的头骨都保留着前任宿主的残响——一道坎杜拉克捕来钉死的灵魂碎片,一切只为那只有斩首者本人才能理解的宏伟构想服务。在极少数知晓坎杜拉克这份奇诡癖好的人中,有人相信,那些颅骨的目光正汇聚于一点,以在此处的现实中缓缓凿出一个孔洞。他们说,每增添一颗新颅骨,在他们空洞目光停驻之地,那缚住他创造的绳结便又松动一分。

如今,坎杜拉克用自己的一双盲眼,凝望着现实结构中发生的改变,用他那异类的情感体系中或可称之为“怀疑”与“震惊”的情绪感受着。“眼”正在开启。时机尚早,收藏尚未完成,然通道却已成形……


萨格尔在轻纱游丝般的层层黑暗中无助地翻滚,眼前跃动着明亮的光点。主人仍紧贴萨格尔的后背,与他一同坠落,全新的有力臂膀死死缠着萨格尔的脖子,让他几近窒息。萨格尔竭力抓紧主人新近继承所得,正无用地踢动着的双腿,但那双腿终究是不可阻挡地滑了开去。他们下落得很快,比萨格尔预想的还快,却又不至快到如自由落体那样迅速。周遭温度也在不断下降。

“不远了,萨格尔。”主人那混合了新声与旧音的嗓音在他耳畔嘶哑地低语,“我们正接近阴影之底。”

尽管主人语带安抚,萨格尔仍是几近惊慌失控。当缠绕他颈项的双臂陡然松开、主人的双腿从他掌中滑脱时,他着实惊惧地尖叫出声。更多黑暗扑入他的视野,比先前更为浓重,就好似他正下坠穿越沙沙作响的层丝叠绸。萨格尔撞破一道道并非实质的屏障,感到自己的坠速逐渐减缓,吓得哀嚎不已。他脑海中满是一张庞大的暗影蛛网,而自己正不断陷入其陷阱深处。他惊恐万状的潜意识胡言乱语:在这中心正潜伏着那织就这一切的黑暗巨蛛。暗影会将萨格尔结茧包裹,吸干喝尽,直至他只余一副冰冷的空壳。

萨格尔:一个所谓的凌虐者2,是主人血伶人贝拉索尼斯手下的一名忠仆,亦是血肉塑型技艺的学徒,就他自身而言,他还是个老练的拷问者与谋杀犯。然而即使如此,当他终于撞上一处柔软且松软的表面、再不下坠的时候,他依然像他自己的受害者一样放声尖叫。主人的笑声仿佛一柄冰冷的利刃,划破了萨格尔不理智的恐慌。那笑声里少了主人昔日那种邪恶而非人的流畅性,却多了几分年轻而狂野的锋芒,同样很能让灵魂不寒而栗。

“睁开眼睛看看,萨格尔!”主人下令,“我们到了。”

萨格尔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又睁开另一只,接着又是一轮闭上再睁,试图确认自己看见的东西。周围黑得彻底,他完全分辨不了自己的眼睛究竟是开是闭。他能感受到冷冽空气中自己呼吸凝成的湿气附在面罩内壁,也能听到自己肺里的喘息,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艾琳德拉赫……到了?”萨格尔虚弱地向黑暗发问。

“更准确地说,我们已经进入了艾琳德拉赫。”贝拉索尼斯的声音从前方某处传来(或上方?萨格尔分不出来),“虽然你说‘艾琳德拉赫到了’,这也并不算错——它原本并不在此,故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既是它来到了我们面前,也是我们去到了它身边。多迷人的发展,虽然这算不得史无前例。”

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奇异,一边回荡不止,一边又逐渐轻了下去。萨格尔再无法判断主人究竟离他有多远、在哪个方向。恐慌再次涌上心头。

“萨格尔找不到主人。”他带着几分坏脾气哀嚎着。

“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声音上,少依赖你的眼睛。”主人不以为意地说,“你的感官还在试图适应这片阴影领域。这里的物理法则有所不同,要想习惯这里,就需要对感知进行某种……校准。”

尽管那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声音依旧轻而又轻,萨格尔却发觉,回声的效果正随着主人的言语减弱。如此一来,萨格尔也更容易定位主人声音的来源。他左看右看,在黑暗中捕捉到一抹灰蒙的微光,便努力集中注意盯着它。

“在这里,视觉、听觉,乃至其他所有感官都会交融混杂。”主人的声音继续道,“或许正如此种环境中,光会与其自身缺席的界限消弭。在这里,物质的命题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毕竟失去了视觉与触觉的常规确证,在一个真实与虚幻皆大有可能的环境下,虚实便变得不易界定。此等情况之下,相较于对物质坚实性的认知,意志成了更为重要的属性:我活着,我呼吸,我真实不虚,我存在于此——因为此乃我的渴望。正是凭借对自我的信念,我才未被阴影吞噬,即使为求在此地存身,我已与之合一。你明白了吗,萨格尔?倘若不明白,那么这里可能会是你的死地。”

那团灰光在萨格尔的感知中勾勒出一个形象。它不过是一堆迷离线条与模糊晕染的光斑构成的粗略描摹,但他扭曲的感官辨认出主人就在不远处同他说话。此外他还感知到,主人正直立着身子,不知怎地靠自己的腿站了起来,可在他们进入阴影领域之前,那双腿就在掠袭者的坠毁中残废了。

“萨格尔现在看见您了,主人——不,萨格尔现在感知到您了。可主人如何能靠一双粉碎的腿站立?”

“因为我的物质服从于我的意志,而我的意志即是令自身得以在此运动。”

萨格尔低头看向自己,这才意识到他自己也正站立着,尽管他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起身的。身周片刻前还仿佛密不透光的黑暗,此刻竟有了质感,有了百千种微妙差分的阴影变化。有如貂皮与鼹鼠皮般柔软的触感,有玄武岩般的密密颗粒感,有柚木般的细密坚硬,亦有油脂般缠腻的流动性。萨格尔猛地意识到,他们正处在一片开阔地带,他的感知边缘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几道弧形墙壁的存在。

“主人说过,是艾琳德拉赫找上了我们,也是我们找上了它。那么此人想问,如此一来,我们现在身处何方?”

“阴影领域扩张了自身的边界,较之于它通常能与科摩罗交互的部分,此次为其所囊括的要更为庞大。”贝拉索尼斯答道,“我只能推测,大分裂以某种方式……解放了它。这片区域原是我们先前穿行其中的一段通行管道,但这一段已被艾琳德拉赫吞噬。”

“此人有些糊涂了。”萨格尔忧愁地说。“本以为艾琳德拉赫是一处地点,而非是吞食科摩罗的怪物。”

那一缕代表贝拉索尼斯的灰影似是正渐渐缩小,萨格尔意识到那是它正渐行渐远。他匆匆追过去,生怕对方彻底消融在这包罗万象的阴影之中。贝拉索尼斯的声音仍自远方飘来。“从本质上而言,艾琳德拉赫和其他所有次级领域一样,也是一处次级领域。”主人遥遥地讲授道,“而如所有次级领域一般,它也展现出自身独有的特性。不过,就艾琳德拉赫来说,其差异性更为显著。首先,艾琳德拉赫与科摩罗之间的边界比其他多数次级领域都更……易于渗透,这一点我们早已有所见识。我曾听闻一种说法,所有通往艾琳德拉赫的门户都已坍塌,因此其边界才如此有欠明了。我需坦言,我对这一论点并不完全信服。”

贝拉索尼斯已经来到萨格尔感知之中的一堵弧形、炭黑的墙边。在这样的距离下(或角度下?一切都实在令人困惑),他能分辨出墙上还有些更深邃的斑块,那是几处开口。血伶人模糊的身影平顺地融入开口之一,那灰蒙蒙的存在感随贝拉索尼斯的深入,微妙地改变了那处开口的质地。萨格尔乖顺地飘在他之后,注意到他们现在穿行的阴影介质略微更密实了一些。尽管四周的景象表面上很是坚实,萨格尔却感到,只要他想,那他就能轻易地穿过它。

“此人好奇……”萨格尔开口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声音的回响竟令周遭环境变得愈发清晰,这引人困惑不安。他压低声音,轻声再问。“被艾琳德拉赫化为阴影的事物……还能复原吗?”

贝拉索尼斯的笑声如同一阵清脆的微型风暴,旋即消散无痕。“你是想问,我们是否还能复原,对吧,萨格尔?简单的答案是:可以。阴影的虚无性令我们的领域与这一领域在常态下相互交织——毕竟,只需施以光明,就能照出我们四周的阴影。此外,不妨想想曼德拉——他们是艾琳德拉赫的造物,栖居于此,却进出于科摩罗,若是他们有心,还可游走至宇宙中的其他各处。我们或许仍会被艾琳德拉赫彻底吞噬,但眼下我们依旧来去自由。”

在抵达此地所带来的种种异状冲击之中,萨格尔已经把曼德拉的存在抛诸脑后。这些皮肤如暗影的杀手无疑令科摩罗居民心惊胆颤,他们行事不定,谋杀无痕,造就了无数令人胆寒血冷的传言蜚语。他们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但对那些勇敢或鲁莽到赌上灵魂之人,也并非不可能与其交易。萨格尔回忆起自己上次与曼德拉的偶遇,心头一阵发凉。那时他正为主人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却落入它们手中。他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是因为——

“主人是曼德拉的朋友!”萨格尔脱口而出。这句话像气泡一样胀开,一时间覆上隧道墙壁那厚重的纹理,随后便逐渐消散。贝拉索尼斯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他,萨格尔得以在幽暗中看清主人的面容。

“只是某些曼德拉。”贝拉索尼斯嘶声道,“确切地说,只有一个曼德拉——而我们之间那份互惠互利的协议,我实在难以称之为‘友谊’。如今城中动荡不安、敌人紧追不舍,我才怀着一线微薄的希望来到此地,希望我们的协议可以有所扩展,将对我的保护纳入其中。”

血伶人陷入沉默,转过脸去,再度迈开步伐。“你该冷静下来,萨格尔。”主人喃喃,话音越过他那虚无的肩膀向后传来,“否则你若继续存在,恐怕会成为一种累赘。”

贝拉索尼斯含蓄的威胁似乎在他们之间凭空悬停了良久。萨格尔自此紧紧闭上了嘴。他们在冰寒的黑暗中永无尽头地跋涉着,彼此之间一言不发。萨格尔苦恼地发觉,在阴影领域中行进依然需要耗费气力,因为强行穿过黑暗需要运用自身的意志力。他还开始意识到,仅仅只是为了避免跌倒,他就需要付出相当的努力。萨格尔有些怀疑,在艾琳德拉赫,单是“跌倒”这么个行为,便可能招致灾难性的后果。就如主人所言,那很有可能意味着在纠缠交错的阴影之网中彻底迷失方向——沉入黑暗的汪洋,再无逃脱的希望。

贝拉索尼斯不知倦怠地在前方飘动,而萨格尔则竭力追赶。凌虐者害怕被甩在后方,在黑暗中落得孤身一人,不辨前路,故而他不断向前。尽管萨格尔对主人怀有近乎兽性的忠诚,但他对这位变节血伶人却不抱任何幻想。若是萨格尔落后太远,贝拉索尼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他们从狭窄的空间中走出,进入一片似乎更为开阔的区域。先前那些好似在与萨格尔嬉戏捉弄的冰凉微风,此刻化作了凶残的活物,永无终止地咆哮着、以极寒的利爪撕扯他裸露的皮肉。道路两侧忽而现出幽暗的鸿沟,那是不休的阴影气旋向着无法想象的深处旋去。乌木般的实体丝线在他们周围勾勒出纵横交错的图纹,就好像摇摇欲坠的脚手架,或是严冬里败叶凋零的枯木残枝。

萨格尔好奇着他们是仍然身处科摩罗内部,抑或是已然跨越了那朦胧的边界,真正进入了艾琳德拉赫。他们脚下的小径令他悚然追忆起曾经为逃离处女世界莉勒萨尼尔,一度涉足的裂痕遍布的网道路段,也让他回忆起受诅咒的夏冬之内恶魔盘踞的神殿庙塔。与精心防护的科摩罗相较,此地不受拘束的亚空间力量与他们更为临近——那是一种既令人振奋又害人作呕的能量刺痛。饥渴女士命运般的妖冶呼唤也出现了,那是一道致命的潜流,一旦灵魂有片刻的软弱,对其投去片刻的注意,就会被卷入那吞噬一切的渊薮。

自他们进入艾琳德拉赫以来,萨格尔首次感知到了某种“生命”的迹象;鬼鬼祟祟,来去匆匆,在更深层的大片阴影间时隐时现地活动。萨格尔后颈寒毛倒竖,他意识到自己脚下他本以为是地面之处及他身周的墙面上,正浮现出幽影般的印记。当萨格尔回头查看这些印记时,印记似乎便消失不见,待他收回视线,它们又再度显形。他决定冒险停下片刻,更仔细地研究其中一组印痕。它们无法辨读,乃是一组扑朔迷离的抓痕,近似某种符文。在恰到好处的角度下观察,这些抓痕就会泛出一层苍白的巫火,在艾琳德拉赫的阴影物质中格外醒目。萨格尔抬起头来,想将发现告知贝拉索尼斯,却发现血伶人早已飘至近旁,正亲自细细打量这些符记。

“这些是曼德拉为同类留下的标记。”贝拉索尼斯低声解释,“挑战、嘲讽、自夸。每一道符记都与众不同,代表着不同的曼德拉群体……‘氏族’或‘亲族’大概是最接近的翻译,但称之为‘猎群’恐怕更为贴切。看来我们已经进入了他们常常巡游的区域。”

“此人看到了——不!此人感知到了一些动静。”萨格尔低声应答。

“很好,萨格尔。迄今为止只是些黯翼之流的虱蚤虫豸,但我毫不怀疑,我们此刻正处于监视之下,而且身后的尾随已经一段时间了。是时候露出獠牙、亮出姿态了。”

“主人?”

“艾琳德拉赫只容得下两种角色:捕食者,或猎物。你想做哪一种,萨格尔?”

“捕食者。”萨格尔当即回答。

“那我们就必须像捕食者那般行事,留下我们自己的挑战邀约。否则,我们就会沦为沦为猎物,任人追猎。”

贝拉索尼斯掏出一柄弯如利爪的刀具。在黑暗中,随着血伶人忙活着刮出一列棱角分明的符形,刀的刃沿上似乎自内而外地流转出微弱的幽芒。每枚符记都燃起一瞬的冷光,随即黯淡下来。

“来吧。”贝拉索尼斯收刀,对萨格尔说,“让尾行者看见我们的记号,等待结果的到来。在那之后,我们的姿态当是一目了然。”

“此人斗胆一问,所留的是何种讯息?”萨格尔一边匆匆追上主人,一边压低声音道。

“这问题的答案颇有些复杂,但我可以简单给你解释一二。尽管艾琳德拉赫无序混乱,但这里依旧存在着统治者。王侯亲爵,新贵俊杰。其中两位最令人畏惧,同样也是最为强大的统治者,是一对手足兄弟,至少他们诞生于同一源头、同一时刻。兄弟之一欠我一笔人情,自然,另一位便成了我的死敌。”

“那讯息声明的就是这件事?”萨格尔紧张地问。

“正是如此。要么我们好运在身,讯息顷刻飞进沙科鲁阿克耳中,要么我们运道不济,他的兄弟捷足先登。”

“这种可能的后果听上去不太妙。”

贝拉索尼斯又开始渐渐飘远。他的低语如最细微的呼吸,送入萨格尔耳中。“确实可能非常不妙。”血伶人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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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Kheradruakh,一个极为古老(从现实出现该角色设定的年份到背景内的年龄都十分古老)的曼德拉,斩首者,背景内生态位大抵等同于德拉扎尔之于梦魇,莉莉丝之于巫灵。 

  2. Wrack,不知何时开始,小人棍的官中成了凌虐者,大人棍的官中成了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