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Cold Trade

作者:Andy Hoare

译者:维克特

注:冷贸易,专指人类帝国灰色地带贩卖异形贸易商品乃至异形本身的商业活动。

 

这个世界在帝国星图局的简化代号是“SK0402/78Φ”,但当地人称它为“烂泥坑”。这不讨人喜欢的小名很衬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地方,但身为臭名昭著的行商浪人卢修恩·杰里特(Lucien Gerrit)的女儿,兼阿卡迪乌斯贸易许可证的继承人,布里埃尔·杰里特(Brielle Gerrit)有充分的理由前来此地。她嘴角勾起一丝垂涎,下意识将手伸向制服夹克的暗口袋,那里装着一个小物件。她打扮得就像是某个极其遥远的星区的帝国海军舰队最高级军官,虽然她肯定没有军衔让她有权这么干。不过,这正是她一袭深蓝双排扣礼服、佩戴闪烁的金肩章和精致穗带的乐趣所在。

“开始最后进场,女主人。”[1]驾驶员在驾驶舱里通知,将布里埃尔的注意力拉回此时此地。她坐在她那天鹰级穿梭机的天体观测舱内,这条小型飞船是她的配备的私人交通工具,刷着阿卡迪乌斯家族[2]行商浪人的金红专色。其实她应该安安全全地系着扣带坐在反重力沙发里,待在穿梭机的乘客舱中,但她一向喜欢亲眼见证与大气层的接触,而不是拿影像板转播来凑合。她的飞行员甘纳(Ganna)是个可信的家臣,数年前他就放弃了与女主人的习惯作对。

“还有多久?”布里埃尔通过音阵话筒问,“烂泥坑”的大气层与穿梭机外壳发生了剧烈热力反应,这动静让人没法正常对话。

“马上就要穿过上层云层了,女主人。”甘纳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略显机械,透露出他最近主动接受了新的机械增强植入。“请稍候……”

布里埃尔抓住装甲玻璃穹顶下的扶手,抬起身子向外张望。她这么做的时候,舔舐穿梭机外壳的烈焰渐渐消散,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甘纳调整了穿梭机的航向,下方世界的地表陡然扬起,一片风光从缭绕烟云中露出真容。

“好一个垃圾场。”布里埃尔讥笑着,猛地将散到脸上的一绺发辫甩回脑后。“定居点在哪?”

“就在地平线那,女主人,”甘纳回答,“恕我冒昧,我同意,这地方真是个垃圾场。”

“嗯。”布里埃尔回应,静心观察最后进场,哪怕这是在接近一枚全面溃烂的行星疖子。随着穿梭机逐渐减速下降,景观愈发清晰,但布里埃尔没有太在意。“烂泥坑”名副其实,地表全是一望无尽的沼泽、泥潭和湿地,种种围绕发臭冒泡的污秽展开的变体一应俱全。行星的浅海与陆地只有一处不同,那就是海上相对缺少树木;而即便在所谓的“陆地”上,这些树木也七歪八扭、发育不良,像是抓向昏昧天空的嶙峋肢体。这并不美观。

穿梭机继续下降,在穿越偶尔的气流扰动区域时急剧颠簸,布里埃尔看到沼泽地中出现了几簇小小的光点,彼此之间都相隔起码一百公里。布里埃尔注意到那几粒孤单闪烁的小芒点,重新扬起笑容。她很清楚它们代表着什么,不过她决定将这一信息留到以后再说。

一阵机械咔哒声透过音阵网路传来,正是此时,布里埃尔找到了穿梭机的目的地。“烂泥镇”,有些当地人是这么喊的,其他人喜欢叫它定居点。布里埃尔用的词不适合当着本地人面说,但大多数人私底下都会同意她对这个荒原小镇的总体看法,而这个小镇正映入眼帘。如果说“烂泥坑”是个大粪坑,那么下方它那唯一的大定居点就是个化粪池。

“三分钟,女主人。”甘纳宣布,“正在传输密钥。”

机器代码在背景中刺耳地响起,布里埃尔看着烂泥镇越来越近。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根耸立的岩柱,镇子就建在那上面,这根自然形成的岩柱看起来一点也不自然。它在整个世界的地貌中独一无二,就像一根拔地而起的平顶石笋,足有一公里高。定居点簇拥在它顶部周围,最古老的居民区建在峰顶,后来的就岌岌可危地挂在两侧。在这样的距离上,镇子就像堆叠得杂乱无章的多层溃烂金属废料,老实说,近距离看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机器咔哒咔哒地不断汩汩响着,布里埃尔和甘纳都保持沉默,布里埃尔觉得她能从这段没有调子的流动中听出电子对话的来来往往。穿梭机继续向摇摇欲坠的小镇接近,大约过了一分钟,咔哒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续又刺耳的音调。

“他们接受了吗?”布里埃尔说,紧盯着面前的指挥终端。一个小型数据中继板上显示出一行文字,虽然布里埃尔对这些事情比较熟稔,但她不懂代码。

“我想是的,女主人。”甘纳回答,他的颅脑输入计算机让他读取数据的速度比指挥终端解码转发还快。“稍等……确认。390高层区。”他说,布里埃尔看到他朝着快速接近的定居点点了点头。

考虑到穿梭机现在距离岩柱顶部只有一公里左右,且甘纳正让它平缓地大幅度转弯,按照他的指示和姿态,布里埃尔看到了她的飞行员所指的东西。那不牢靠的纤细高塔顶部亮着一簇摇曳的火光,这座塔由一堆金属支柱构成,支柱上伸出许多天线和旋转的扫描盘。随着距离进一步拉近,她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身影紧贴在框架上,其中许多都将扫描装置举到自己眼前。他们显然都全副武装。

穿梭机继续倾斜着转弯,布里埃尔看到塔底有些动静,一瞬间,她呼吸一滞。一套看上去像是多管导弹发射系统的东西正追踪着逼近的穿梭机,至少十二枚钝鼻射弹嵌在超大号的弹斗中,随时准备将她击落,彻底毁掉她的一天。

然而,布里埃尔意识到,这正是甘纳想指出的点。如果导弹发射器打算发射,那它现在早该开火了。她缓过气来,扫视这一大堆丑陋的定居点。穿梭机完成了转弯,正启动制动喷气装置准备着陆。到了近前,它的建造细节就显现了出来,看来这地方还没散架就是个奇迹——一场与人类神皇无关的奇迹。烂泥镇由各种奇形怪状的废料拼凑而成,从表面乱七八糟的细节来看,许多部分一眼就知道是从小型飞船和地面交通车辆里捡回来的。这些五花八门的元素靠着下方远处沼泽地里收集来的海量扭曲木材支撑连接,而这些木材又被数十万米同样就地取材的藤蔓捆扎起来。

在这堆混乱不堪、不可思议的野蛮堆砌物顶上,是一个直径约五十米、大体为圆形的着陆平台。坑坑洼洼、遍布焦痕的表面由数百块甲板板材粗暴地焊在一起,下面是一片林立的木头和金属支撑架子。几十条蜿蜒的供给管道和燃料管线纵横交错,无数货箱零乱地堆放在平台边缘。表层内嵌布设的引导流明灯闪烁出看起来十分随机的图案,两两颜色各不相同,甘纳微调着穿梭机的进场姿态,启动着陆喷气装置,飞船减速,停留在布里埃尔猜测是指定泊位的地点上空。

从天体观测舱内,布里埃尔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着陆平台,她发现这里还停着另外三条飞船。一艘是破旧的阿维鲁斯轻型穿梭机[3],布里埃尔老辣的目光清楚地看出它曾经属于“烂泥坑”系统旋向的防卫舰队。它的新主人很业余地试着覆盖了这条飞船的原有涂装,他肯定是通过不怎么正当的渠道搞来了这条船,这一幕让布里埃尔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

第二艘飞船的样式布里埃尔从未见过实物,不过她无疑在齐兰迪亚居住区[4]的阿卡迪乌斯家族档案库里见过它的模样。它的外形像一只极其庞大的昆虫,圆溜溜的多面眼睛就是它的驾驶舱。它的机翼现在已经收了起来,但布里埃尔知道上面装有反重力阵列,赋予了这条小船出色的轻灵和优雅,难怪这种型号颇得三教九流乃至危险人物的青眼。至于这条船是属于某个地下势力的龙头、强大的赏金猎人,还是她的哪个行商浪人同行,布里埃尔就无从知晓了,但她默默决定保持警惕。

第三艘飞船则是一架低矮的装甲砖头形穿梭机,落在着陆平台凹凸不平的表面,正在由一个契约检修工作组进行护理,他们受着一帮重度强化植入和明显经过战斗腺体注射的打手的严密监视。这证实了两个关键事实。其一,它刚刚抵达烂泥镇,主人支付了快速直接周转服务的费用,来确保它可以迅速起飞。其二,和布里埃尔预料的完全一致,她来这片腐烂的垃圾场小镇要见的人已经抢先到达。

“降落吧,甘纳。”布里埃尔下令,一股危险与期待的快感在她的腹中翻涌。“让我们做我们来这要干的事……”

 

布里埃尔和甘纳刚从天鹰级穿梭机里爬出来,头一口空气就让布里埃尔顿住了脚步。

“该死。”她咒骂着,陈腐的空气灌入肺部,“忘带过滤塞了,这地方臭得像兽人的……”

“拿我的呼吸器吧,女主人。”甘纳打断了她不淑女的抱怨,从脖子上解下自己的呼吸面罩,递给布里埃尔。

但布里埃尔已经从穿梭机处走开,不屑地挥手打发了他的好意。“确保货物卸下来。”她一边大步走过平台,一边往回喊。

甘纳在关心女主人和执行她的命令之间左右为难,他喃喃咕哝,匆匆转身朝敞开的乘客舱走去。在短坡顶端站着两个魁梧的身影,他们半是金属机械,半是生物血肉。两个生物机械化的、经过思维清洗的机仆合力搬运起一个沉重的装甲箱子,他们那金属与肉体混合的面孔上眼神呆滞、表情空茫。

“强制元命令九号,”甘纳对着机仆吼道,识别并确认这位正式授权上级的词句后,编码短语让他们动了起来。“听从零-零实际信号,”他命令,随后站到一旁,这些没有意识的自动机械迈着完美的步伐下了短坡,跟着布里埃尔行动。甘纳最后看了一眼穿梭机,按下舱门旁的发光符文板,将客舱切换到封闭状态,然后跟上他的女主人。

布里埃尔沉重的及膝长靴在金属表面踏出回响,甘纳只用了几秒钟就追上了她。这些穿梭机挂着空挡,四周空气炽热,弥漫着燃料、污秽与罪恶的恶心混合臭气。他知道,但凡布里埃尔出了任何差错,她的父亲都会千里追杀,把他喂给巡洋舰副甲板底舱污水里的老鼠,他决心尽可能地靠近她,哪怕他清楚这会让她相当不快。

“喂,你们几个!”布里埃尔朝一群地勤人员大喊,这些人正费力把一根大型供给管道固定到与她的天鹰级共享这片着陆平台的装甲穿梭机进气口。这些人似乎忽视了她,一门心思干手头的活儿,她扬了扬眉毛,双手叉腰。

就在甘纳走到她身边时,布里埃尔开始朝那些地勤人员走去,正是此时,一对身材高大的卫兵从旁边走出,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们显然是兄弟俩,明显属于当地的地下势力,因为他们不仅经过了重度增强,身上还纹满了刺青符号,表明他们效忠的复杂庇护关系网。布里埃尔一眼识破,这对兄弟的雇主是烂泥镇做买卖的低级肉体商。

布里埃尔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艘护理中的装甲穿梭机,伸长脖子望向最近一个打手的脸。圣徒在上啊,这一带的人长得真磕碜,她心里想道。

“听着,伙计们,”她甜甜地说,引来两人怀疑的目光。“我在镇上办事的时候,需要有人守着我的着陆器。当地的报酬是什么?”

布里埃尔相当清楚当地人喜欢什么形式的货币,也知道他们会要多少报酬,但她并不打算这就把这张牌打出去,至少不是现在。在仔细思考片刻后,其中一个打手回答:“你需要守到什么程度?”

“有多少来多少。”布里埃尔心血来潮地回答,甘纳的眉毛随之挑了挑。实际上,无论她在当地安保上花了多少什么东西,这在大局上都无关紧要,但她需要在正确的圈子里给人留下印象。

“我们一半的人都在忙着活儿。”兄弟中比较健谈的那个回答,机械手的拇指指向那艘装甲穿梭机。

“他们给了多少钱,我出双倍,”布里埃尔调皮地回应,“用家族绑定的死头币。”

两个打手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仿佛在几秒钟内就达成默契。

“先付一半,”布里埃尔在两人还没回答时插话道,掏出一枚硬币,举在两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这枚硬币的价值抵得上这两人一个月的正常收入。“如果你们让我高兴,就能拿到另一半。”

“成交。”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显然认为布里埃尔已经挺高兴了。

“那就交给你们了。”布里埃尔说着,把硬币丢进离她最近的那个打手张开的手心。她看着这两名彪形大汉把同伴从岗位上召回,并召集他们去看守她自己的飞船。这对兄弟走开,两个机仆紧随其后,着陆平台上响起了当地雇佣打手口口相传的声音:有个好差事来了。布里埃尔知道,嘲笑那些脑子迟钝的人不太得体,她忍住狡黠的笑容,向烂泥镇走去。

 

“神圣泰拉啊,”四人拐进镇上所谓的主干道,布里埃尔嘀咕起来,“这比他们嘴上说的有粪坑味……”

这条主干大道其实根本算不上一条街道,它更像是破楼烂屋之间的一道山谷,沿途不是一马平川的直线,而是在众多连接栋栋建筑的构台、平台、壁架和步道之间上下翻飞。那些楼房本身就摇摇欲坠,由一堆金属板和无法辨认的机器零件堆砌而成,各种各样的船运集装箱成了最抢手的“黄金地段”。在许多地方,无数步道差不多就是几根平行的横梁或朽木,上头用长长的干枯藤蔓草草地捆扎着踏板或网兜。

但最糟的还是这里的居民。步道和构台上的每块空地都塞满了烂泥镇的流氓,衣衫褴褛的乞丐在阴沟里乞讨,而那些各种化合物的瘾君子则在阴影里瑟瑟发抖、满身大汗。小偷和骗子放荡地盯着布里埃尔一行人,满脑子横肉的恶霸和一身疤的佣兵审视着他们,寻找潜在的威胁。在这种边陲地带,真正的富家老爷都花钱上别处去了,兜里有几个毛钱的“阔佬”则在构台上闲庭信步,炫耀他们相信保镖们能守护的随身财富,而涂脂抹粉的妓女就在半开的门缝里抛着媚眼。

布里埃尔眯起眼睛,注意到人群中混着一些变种人,他们身体扭曲畸形,面孔更是一副兽相。其中几人的皮肤和头发花花绿绿;不过这也可能是人造的效果,因为整个帝国有无数亚文化赶着最离奇的时尚潮头。有几个人长出了额外的肢体,只有最有钱的人才有本事或者乐意在这种效果上花钱,因为这需要顶顶高明的肉体工匠来妥善搞定。显然,这些人是真正的变种人,生下来基因就充满异端。

在帝国的百来万个世界上,这种堕落个体都处于无情的控制之中,甚至会被赶尽杀绝。他们或许能获准进入残酷的劳改监狱,在车床和工厂里出卖血汗,度过短暂又痛苦的一辈子,来悔改自己犯的不纯洁罪,但他们很少获准这么公开地抛头露面。只有在边陲地区,或者更远的地方,这些生物才能不受当局的质疑,到处自由走动。

如果说在人类世界现身的变种人已是一道罕见的风景,那么在最顶上的构台高视阔步的生物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观。那东西肢体细长,依稀有副人形,但它有双额外的“腿”,也就是那长过头的、高跷似的手臂,它在楼房之间移动的样子竟有几分优雅。它的皮肤灰扑扑的,背上有斑驳的深色斑点,没穿衣服,而是套着某种只能是战斗装备的东西——一套挂满口袋和包裹的网带。它头部又长又钩,两侧长着三对眼睛,而它的嘴巴则是象鼻末端的一个小小吸盘开口。布里埃尔被深深地吸引了,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个物种,也从来没在她受过的教育中读到过。

从另一条步道上传来一声粗鲁的哼哼咆哮,让布里埃尔瞬间意识到又一种外星人的存在,她在许多世界上都遇到过它们。的确,绿皮兽人蛮子在已知的银河里泛滥成灾,它们的无政府帝国成了大片大片的创伤,带来战乱和动荡,这意味着帝国没有哪个星区能幸免于它们没完没了的侵略和迁徙。一群魁梧的异形正沿着一条悬在巨大圆柱形燃料运输管旁的步道艰难行进,它们挤开人群,向着路人大吼大叫。布里埃尔厌恶地翘起嘴角,这些野兽正是宇宙里的渣滓,哪怕是烂泥镇这种藏污纳垢的粪坑,也极少能容忍它们的存在。她对这里的评价更下一层楼。

布里埃尔停在一条比较开阔的长廊上,站到一旁,让一队酩酊大醉的临时技工踉跄走过,扫视眼前的建筑和步道。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型数据板,意识到周围有无数个路人正假装若无其事地偷偷盯着她的动作。她轻触激活符文,休眠的机器启动,绿莹莹的表面浮现出一张粗略的小镇示意图。

布里埃尔研究着这张地图,眉头紧蹙。她在这上面花了大价钱,但现在实地使用起来,它似乎突然变得与现实相去甚远。这些数据是从一个契约短程航运员手里买来的,他声称自己是天底下最懂当地荒芜地区的人,并且这家伙还把自己的名声押在了地图的准确性和时效性上。不过,布里埃尔确保手里捏住了这个航运员的把柄,弄清了他下班后最爱光顾的跨区地下码头。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这个家伙会被揪出来,用最惨淡的方式直面自己的错误;她在出发前就打点好了一切。

但是,虽然这张示意图存在种种矛盾,最后布里埃尔还是理清了一些头绪,她很快意识到,地图之所以不准确,一部分是因为这个豆腐渣工程的垃圾镇子在不断重建。由于镇子没有比浮货和废料更坚固的建筑材料,有些部分发生倒塌或者从岌岌可危的支撑处掉下去后,当地居民只能进行替换。渐渐地,布里埃尔摸出一个大致的规律,弄清了自己的方位。她要找的建筑离她不到五十米,虽然在让人一头雾水的建筑群中暂时还看不见。要到那里去,她必须穿过一片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步道和构台,在一大群肮脏病态的本地人中穿行。布里埃尔心里一阵发寒,她发现自己的路线极大概率会让她与那群兽人碰上面,她万般无奈地选择接受,知道接下来有麻烦了……

布里埃尔的小队爬上蜿蜒的阶梯和步道,当地人们满脸愠色地低声埋怨,不得不腾出位置,由着那些机仆完全无视被迫让路的人,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穿过人群。他们终于在一处主干道上方远处的狭窄构台上与那群兽人迎面相遇。

布里埃尔走上步道,驻足低头一瞧,发现透过脚下的网眼,可以看到下方二十米开外的拥挤主干道。她重新抬头,看见领头的兽人也停了下来,正对它的三个伙伴哼哼着什么绿皮俏皮话,后者听了放声大笑,布里埃尔没听见内容。

“什么事这么好笑?”布里埃尔喊道,根据经验,兽人是一个心思外露的种族,语言和思维在它们眼中远远比不上行动和态度。那只最大的兽人不屑地观察着她,布里埃尔也趁机反过来打量对方。

和大多数同类一样,这只兽人身材魁梧,比普通人更高,体型至少顶得上三个普通人。它弯曲的短腿肌肉发达,躯干驼背,头重脚轻。它粗壮的双臂很长,几乎能碰到地面,极其丑陋的头颅低低地安在双肩之间,就像没有脖子似的。它带着一系列武器,从手枪到砍刀,都暂且塞在它腰间的鲜红宽腰带里。这只野蛮生物打扮怪异,既有粗糙缝制的边角碎料,又有显然是模仿人类时尚样式的元素。它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长款双排扣礼服,下摆又脏又破。它头上戴一顶双角帽,有双猪一样的晶亮小眼睛,其中一只被眼罩遮住。

布里埃尔轻轻一笑,注意到它胸前那排粗制滥造的勋章等等饰物的细节。每个饰品上都粗糙地印着徽记,方便懂行的人能认出佩戴者的身份。

“走开。”这只生物咆哮着,声音隆隆作响,低沉而凶恶。甘纳给了女主人一个警惕的眼神,但布里埃尔仍然站在原地,双臂抱胸,得意地点了点头。

“说得挺标准。”她说,而且她是认真的。光是这兽人能说出一个帝国哥特语单词,就足以凸显它鹤立鸡群的天资。“不管怎样,对斯卡基尔的手下来说挺标准。”

从兽人对她这句话的反应,布里埃尔看出自己确实读对了它的浮雕勋章。它果然与她提到的兽人军阀在一个氏族里。兽人双臂交叉,显然是在模仿布里埃尔的姿势,这个简单的举动证实了布里埃尔的猜测。模仿人类的穿着和语言,模仿她的站姿,再加上出现在一个人类主导的定居点中,这些都显示出这只兽人属于血斧氏族。这意味着它多半与兽人军阀斯卡基尔有关,布里埃尔的家族在这片星域与斯卡基尔打过不少照面。

“你谁?”它嘟哝着,红色的独眼斜睨着上下打量布里埃尔。“你是海军上将,啥名来着?疯尼古特撒屎?”

“不,”布里埃尔干巴巴地回答,“我不是海军上将阿拉桑德·冯尼库特三世。”布里埃尔知道,那位军官已经服役了两个世纪,以惊人的腰围和旺盛的面部毛发著称。兽人虽然不算最有眼力的外星人,但这也……

“我是布里埃尔·杰里特,”她傲慢地说,凭着意志强压心头的恼火,“来自行商浪人阿卡迪乌斯家族。”

那只兽人似乎努力思考起来,因为尽管它区分不出两个人类之间的差别,但它显然认出了这个名字。布里埃尔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手臂,抬头瞥了甘纳一眼,无声诉说着她对这个绿皮智力水平的蔑视。她注意到主干道上的喧哗嘈杂已经逐渐安静,几十张脸孔抬起,热切地注视着这场对峙。布里埃尔意识到,这里的事态发展可能会影响到她的整个烂泥镇之行。终于,那只野兽粗大的胸腔深处发出轰响,它眯着眼睛看向布里埃尔。

“雇了斯卡基尔的那帮人?”兽人说,“在教堂星球打大仗?”

“这就对了,”布里埃尔松了口气,这只兽人确实来自她认为的那个氏族,而且是军阀斯卡基尔的手下,“在布里甘塔·雷吉斯,阿卡迪乌斯需要你们氏族的服务。斯卡基尔的军队几乎秋毫未犯地拿下了城市。每个人都赚得盆满钵满,斯卡基尔还对我父亲说了几句漂亮话。你记得那些话吗?”

现在,整个主干道一片安静,数百个当地人静观后事。布里埃尔毫不怀疑,这只绿皮雇佣兵吓唬过这里的很多人,他们中有不少人可能会很期待看见它吃到苦头。不过,另一些人可能会希望吃亏的是……

“他说……”兽人含糊地说,要回想起老大的话,显然让它的小脑瓜不堪重负。“如果你们需要办什么事,只管开口就行。”

“他是这么说的,”布里埃尔说,准备进入这场对话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现在,我需要办事了,明白吗?”

“你需要办人了?”外星佣兵忽然精神抖擞,相信自己回到了更熟悉的领域。

“不。”布里埃尔说,兽人明显感到失望。她压低声音,只有步道上的人才能听见:“我需要你让开,放我过去。”

下面的人群没听到布里埃尔的要求,只见到一阵漫长的寂静,此时那个穿着双排扣礼服、眼妆精致、发辫奇异的女人似乎要对抗一个体型比她大好几倍的外星战士,而这个战士在烂泥镇里可没给他们中任何人让过步。人群中激起一阵兴奋的涟漪,有人开始坐庄。很快,大伙下了赌注,金钱悄悄流转,然后,对峙步入尾声。

大个绿皮野兽冲着女人点了点头,对同伴们哼哼几句。全场鸦雀无声,人们显然都盼着一场高强度高乐子的暴力冲突。

但就在这时,兽人退到一边,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步道,让布里埃尔一行人顺利通过。人群一片惊怒哗然,几个破产的账房先生拔腿冲向最近的小巷。

“谢谢。”布里埃尔走过时对兽人轻声说,不无如释重负之情,她心跳如擂鼓,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斯卡基尔和我父亲都会对你的服务非常满意,我敢肯定你重重有赏。”

片刻后,布里埃尔和甘纳就走了过去,两个机仆噔噔地跟在后面,而那群兽人则继续前进。“女主人,”甘纳在确认没人听到后立刻用气声说,“如果你父亲听说我刚才由着你这么做,他会……”

“我知道,”布里埃尔挥挥手,打发掉飞行员的抱怨,“他会对你发火。不过,他会对我更生气……”

甘纳意识到女主人说的事超出了他的了解范围,他放慢脚步,黑着脸盯着布里埃尔。“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女主人?”

“因为在布里甘塔·雷吉斯雇来血斧的不是他,”她说,“而是那些叛军。我们不在一边。”

现在,甘纳完全停下了脚步,他转向布里埃尔,脸色一片煞白。“如果他……会不会……”

“还记得那个小细节?”布里埃尔打断了他。“我赌他分不清人类,他把我错认成了上将冯尼库特那头猪猡,这就证明了那一点。他只能在这两者间做选择:冒惹怒军阀的风险,还是在几个人类面前丢脸。幸运的是,他决定更在乎自己老大的看法,而不是我们。”

布里埃尔的胆大妄为让甘纳无言以对,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数据板,环顾四周,寻找他们的目标建筑。“在那里,”她说,再次出发。“你来吗?”

“我想我最好还是,女主人,”甘纳对着布里埃尔远去的背影喃喃,“我想我最好还是……”

 

“站住,小姐,”在毫无特色的建筑物门口守着的持枪小子(stubjack)质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布里埃尔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没两秒就判断出他邋遢的工作服和衬垫夹克衫下面藏着一身盔甲,而且至少藏了一把手枪。她判断着,如果必要的话,她可以搞定对方,但附近还有他三个同僚在走走停停,他们自以为表现得漫不经心,但显然也身在局中。

“没什么要你操心的,”她说,如果她声音里的自信有十分,那她心里的把握就连一分都没有,“放我过去,我们都会度过更美好的一天,明白吗?”

持枪小子向附近那组人投去一瞥,显然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布里埃尔确定了他们也是这地方的守卫。“我说,箱子里是什么?”那人重复了一遍,声音比第一次更加低沉危险,他的同伴们慢慢靠近。

“我说,没什么要你操心,”布里埃尔回答。“看样子我们僵在这儿了,是吧?”

“不尽然。”持枪小子说,与此同时他三名全副武装守卫同伴出现在布里埃尔和甘纳背后。两人被一群比他们高大得多的男人包围,但这仍然吓不到她。

“听着,”布里埃尔压低声音,这样守卫们就不得不凑近了集中注意来听清她的话。这个技巧能迫使听众全神贯注地倾听讲话,她在巧高里斯长大时,从一个尤其有施虐欲的导师那里学到了这一手。[5]“我今天已经对抗过一群兽人了,它们大得比你们多了去。放我过去!”她低吼。

男人眨了眨眼,与布里埃尔对视。显然,消息很快在小镇上传开了;想到当地居民的天性,她觉得这并不奇怪。他看了一眼两个机仆稳稳搬着的箱子,显然是在权衡,他到底是更渴望知道里面有什么,还是更想自保。虽然他可能会假惺惺地说要“确保没有危险物品进入他受雇保护的建筑”,但布里埃尔知道,实际上他是希望箱子里装的东西可以让他分一杯羹。嗯,那种东西肯定是没有的。

那人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做出决定。他向同伴们点了点头,比步道上的兽人还要一脸不情愿,退到一边,让布里埃尔和她的伙伴们过去。布里埃尔带着做作的甜美笑容从他身边走过,让甘纳推开那扇似乎是奇美拉装甲运输车后舱门改成的破门,让她迈入那等待着的黑暗之中。

 

过了舱门,布里埃尔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在机仆进门后,守卫砰地关门,周遭霎时间漆黑一片。她的心怦怦直跳,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随后探出一只手,轻轻地摸索着前方未知的领域。她很快发现地面上散落着小块的碎片,不过她分不清那是什么东西,而且她也不是真想知道自己究竟踩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前方某处传来一阵细弱但喧嚣的噪音,并向前走去,直到她的手摸到了一个像是金属表面的东西。她猜测这是第二道舱门,而声音的来源肯定在门的另一侧,正当她侧耳倾听的时候,她觉察到一阵歌声和若有若无的狂野旋律。

“准备好了吗?”这既是扪心自问,也是对她忠实的家臣所说。她不等回答就推开了舱门,第一次见到这地方的内部——她为了发一笔小财而来的地方。

这片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船运集装箱和摇摇欲坠的简陋棚屋,实际上却是一栋精心打造的建筑,里头的场所在整个地区都闻名遐迩,至少在某些圈子里是这样。它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内行人常常喊它“烂泥宫”和各种类似的头衔,这些叫法都是有意挖苦,那种浮夸溢美,这地方实在是一点儿高攀不起。

拥挤的内部本质上是一处庞大而破落的剧院,大量粗制滥造但气势磅礴的巴洛克风格细节拥簇起远端的舞台。台上,闪耀的灯光在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烟雾中变得朦胧模糊,布里埃尔走进去时,她发现舞台上表演的什么内容自己是一点儿看不清,尽管坐在舞台前的观众肯定能看得清清楚楚。一排排天鹅绒和皮革座椅破破烂烂、东拼西凑,其中不少是从各种车辆里捡来的,这为几百名观众提供了座位。不管远处烟雾缭绕的舞台上发生了什么,每个观众都在为其尖叫、欢呼和鼓掌。

通过舱门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如此响亮,让布里埃尔蹙起眉毛。观众混乱刺耳的吵嚷噪音、一支看不见的乐队奏出的尖利狂野调子,还有嘈杂的交谈声、欢笑声和碰撞的酒杯声,纷纷竞相争雄。

布里埃尔向前挪了挪,给甘纳腾出空间进到内舱门里,她更仔细地打量周围的环境。墙上是一些昏暗的角落和柜台,出售各种商品,其中大多数都是酒水,而且如果没有事先服下大剂量的解毒剂,很可能直接饮用会相当地不健康。

在吧台区周围,布里埃尔看到那里坐着各种地下世界的渣滓。她在成百上千个边疆星港和中转站里见过这些人的身影:失业的船员,脾气暴躁的领班,焦虑不堪的临时技工,还有其中那些目光阴沉、紧抿嘴唇的船长和其他高级船员。服务员端着一盘盘茶点,在烟雾弥漫的场景中穿梭,并向那些看起来更阔气的顾客兜售他们说不定想要的其他深度服务。此情此景让布里埃尔厌恶地卷起嘴唇,但尽管从小深受帝国信仰教条的熏陶,她内心的某个部分还是觉得这整个肮脏的场景莫名诱人。

“就是这里吗?”甘纳出现在布里埃尔身边,两个机仆还等在走廊里。“看起来有点……”

“有趣,”布里埃尔打断道,“以及是的,是这里。我们找张桌子坐?”

 

“喝点什么,女士?”布里埃尔和甘纳找到地方坐下,几分钟后,女服务员出现在桌边说。布里埃尔知道这个地方很不理想,但总之如果一切顺利,她很快就会离开了。机仆们就站在她身后,引得附近许多人偷偷看来。这些目光告诉了布里埃尔他们的身份和到这里来的目的。很多人都十分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而更多的人则有意挪开视线,努力混在人群中,免得引起任何注意。布里埃尔嘲讽地浅浅一笑,这些才是危险的人。

“嗯?”布里埃尔靠在破旧软垫座位的椅背上,双肘支在后面,最后环顾了一圈人群,然后才回答服务员的问题。“我想你们这里不会有阋神星的百年陈酿吧?”她说,很清楚他们没有。

女服务员愣愣地回望布里埃尔,布里埃尔一度怀疑这女孩是不是接受过某种前额叶神经手术,尽管她额头上没有明显的伤疤。

“伽倪墨得斯的渣酿呢?”她玩笑般追问,女服务员持续的沉默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也许她受到了异形的某种掌控,布里埃尔想,就像布里甘塔·雷吉斯的那些牧师一样……

“亚索阿夫呢?[6]”她最后说,意识到自己可能得不到什么有趣的反应。

“当然,女士,”女服务员答道,“是泰拉产葡萄酒吗?虚空密封,赋予了一种复杂的风味……?”

布里埃尔眯起眼睛,甘纳则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有什么就随便来两杯吧。”布里埃尔最终说道,略感不快,她突然觉得自己被耍了。还没等她再说些什么,女服务员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只留下布里埃尔和甘纳望着占据了整个场地的偌大的舞台。

“女主人,”甘纳开口。显然,他已经准备好以一种只有他这么珍贵的家臣,才有胆子干的方式,对她发起指责。“我们真的要这么引人注目吗?”

布里埃尔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安定下来静候酒水。“是的,甘纳。那正是我们想要的。现在,你能放松点了吗?”

说着,布里埃尔把脚搭在矮桌上,交叠着沉重的靴子,试图看清金碧辉煌的舞台上正在发生的内容。帝国各地的娱乐节目千差万别,常常让人几乎读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每种风格都扎根于千姿百态的文化习俗,对外人来说近乎毫无意义。银河如此辽阔,即使有些文化不止在一个地方落地生根,一个地方的观众能享受的娱乐,在另一个地方也无人问津。尽管如此,布里埃尔生长在行商浪人家族自由自在、四海为家的独特文化背景中,她当然觉得自己对这些事物持开放态度。然而,眼前舞台上呈现的内容,却与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东西都大相径庭。

舞台上弥漫着一团团飘动的烟雾,上方一列列流明灯泡将烟雾映出一片赤红蓝靛紫,不过,就在布里埃尔的注视下,烟雾渐渐飘散,原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景象变得实在得惊人。舞台中央站着一个男人,他体型异常高大、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一身奇装异服似乎由一百件不同的衣服随意拼凑而成,头戴一顶高高的烟囱帽,一副嵌着放大镜片的重型护目镜让眼睛像虫子一样鼓起。他一只手拿着一只古老的黄铜音阵喇叭,另一只手则向着与他同台的十来个身影比比划划。

这场舞台表演显然是某种形式的展演,展现的奇观是一群变种人,他们的身体因为基因变异而严重畸形,在任何文明世界里都会被当场击毙,多数边陲或荒原地带也不例外。布里埃尔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够腰带上的激光手枪套,但在摸到枪柄前就住了手。她告诉自己,显然,如果这些变种人有危险性,那就不会以这种方式示人,尽管说实在的,她完全不信是这么回事。

最大号的变种人是头笨重的野兽,看见它脚踝上铐着镣铐,长长的沉重链条蜿蜒至条纹幕布后方,布里埃尔稍微松了一口气。它的体型至少与欧格林不相上下——欧格林是一种稳定的变种,人们对它宽容以待,帝国多数地方都认可这是人类谱系的一个认证分支。但这头野兽与欧格林的相似点只有体型。它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麻点斑驳的树皮,手部是一对长长的锯齿状爪子,被沉重的金属带子绑住。它大下巴,凸额头,两者的层层褶皱间挤着一双圆溜溜的黑色小眼珠,整张脸位于胸口中心稍偏的位置,几乎看不见它的面孔。

如果说这个大块头野兽还不够奇形怪状,那么舞台上聚集的其他变种人也同样剑走偏锋,不过谢天谢地,它们的个头都没这么巨大。一个变种人的手臂有多个关节,长度是正常人手臂的三倍,另一个则长着三个头,但没有一个头拥有可见的嘴巴。一个变种人全身几乎就剩一个脑袋,装在一台奇异的机械步行装置中,另一个则连头都没有,它的面部特征则长在了严重鼓胀的肚子中央。

瘦竹竿经理做了个戏剧性的挥手,引出下一个节目,观众们又一次报以掌声。灯光变暗,一束刺眼的钠光灯亮起,掌声渐渐停息,一阵来自头顶的动静引起了布里埃尔的注意。

伴着一阵呼哧呼哧的无调性音乐从舞台前方隐蔽的乐池中传来,一个涂得花里胡哨的吊环从舞台上方的房梁降下,一个女性身影优雅地坐在吊环上,让观众们为之彻底疯狂。它双腿相融,形状宛如一条鱼尾,但这还不是它最怪异的特征。它肩上长着两个脑袋,每颗头上都噘着鲜红的丰唇。两张脸上没有其他面部特征,但观众显然视这个生物为女性美的巅峰之作。就在布里埃尔眼前,这个身影动了起来,臀部挑逗地扭动着,直到她坐的吊环开始前后摆动,每摆动一次,她都在叫喊着的观众们头顶上荡得更远,人们伸手向上摸索,只为一触他们心尖儿上的对象。

“喜欢这场表演吗?”一个声音在布里埃尔背后响起,她一僵,决定不让人看出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说话者的靠近。她已沉醉在那吊环中摇荡的身影上,被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催眠,但现在,即使她目不转睛,她的注意力却已经完全集中在了那个说话的男人身上。

“我见过更好的。”在甘纳转身直视开口的人时,她漫不经心地说。布里埃尔自己又稍稍等了几秒钟,然后慵懒地转头面向他,一边心中祈祷前面那些伎俩有效。

不出所料,说话者正是她来到烂泥坑要见的人。他名唤公子男爵(Baron Gussy),但布里埃尔一直没弄清楚,这名字中的某个词或者两个词,是否是某种头衔、诨名或“雅号”。乍看之下,他是个高挑瘦削的男子,年龄难以辨认,但这种印象只是昙花一现。他穿着古代王公贵族的服饰,上身马甲材质光泽鲜亮,袖子蓬松,裤袜花哨,裤间遮阴袋大得惊人,这令布里埃尔不禁下流地笑了笑。然而,就算这穿着打扮荒诞不经,但这还不够让他的外观不同寻常——那得归功于他的面部特征。

公子男爵是一个拼凑起来的男人,从任何意义来说都是如此。他的每一块面部特征几乎都是从别人身上购得——更多时候是直接夺来,再重新组合,成为如今站在布里埃尔面前的模样。他的脸就像一副拼图,每一小块都与下一块移植拼接到了一起。布里埃尔不明白他怎么会觉得这有天然去雕饰的效果,毕竟没有哪两个部分能相互匹配。也许这才是重点,她明白过来。也许他是故意要营造一种骇人的怪异氛围,以便在与人打交道时占得上风。

不过,布里埃尔从她的消息来源那得知,这种效果并不限于男爵的脸部,他身体里的每个器官都曾另有所属;这是为了创造人类的完美典范——他对夜夜与他芙蓉帐暖的妓女们炫耀,而后者的嘴巴有点漏风。布里埃尔自己是看不出他完美在哪。

男爵微微躬身,搭配不当的嘴唇扭出一副虚情假意的笑容,他浮夸地一挥手,指向一个阴影中的凹室,那里还有几名她在外面遇到过的那种持枪小子守卫。布里埃尔站起身时,无法不注意到他向两个机仆合力抬着的箱子的觊觎一瞥。

“我们找个更私密的地方,杰里特女士?”他说。布里埃尔从男爵身边走过,不禁注意到人群中投来了许多鬼鬼祟祟的眼神。许多人似乎抱有不健康的好奇,但旁边一对华服女士酸溜溜的目光,却让她恼火地皱起眉头,毕竟很显然,她们把她当成了男爵为了消遣而勾搭的小点心。

“走吧,甘纳。”她冷声喝道,此时女服务员正拿着他们的亚索阿夫回来,一双空洞的眼睛里闪烁的只有肮脏的微光。

 

公子男爵带着布里埃尔一行人穿过拥挤的场所,在三名明显进行了腺体注射的家族持枪小子的陪同下,众人毫无怨言地纷纷让道。布里埃尔忍耐着轻拍她双排扣礼服胸前暗袋的冲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告诉自己。她正走进一个陷阱,这就是她在做的,但这正是她这次小小冒险的整个重点……

终于,领头的持枪小子抵达了一处拱门前方,转身等待其他人跟上。门上装点着某种疯癫工匠想出的巴洛克风格饰品。布里埃尔利用这个短暂的机会,研究了一下现场,深知若是这一切出了差错,她可能需要飞速逃之夭夭。低矮的拱门通向一处私人休息区,里头有一张矮桌,桌子两侧是长毛绒的软垫沙发。一盏低悬的枝形吊灯摇曳着幽蓝的煤气火焰,光线正适合在阴影重重的角落里进行一场惬意的秘密交易。

“请吧,”公子男爵迟疑地说,在拱门边站定,身后的持枪小子若隐若现。“请随意。但在此之前,杰里特女士,如果我需要做些措施以免……‘出人命’,你会理解的。”[7]

布里埃尔怀疑地眯起眼睛,但她保持沉默,直到她弄明白男爵在暗示什么。眼观六路,不发一言;这是她父亲教给她的道理,他自己就做得相当不错,她暗自思忖。

男爵点头示意,跟在他们身后的持枪小子将手伸进夹克内侧,布里埃尔呼吸一滞,与甘纳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不能肯定公子有意伤人,至少现在还不太有,但持枪小子从口袋里掏出区区一台不甚危险的便携扫描仪时,她还是松了一口气。

布里埃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还是尽力保持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持枪小子正缓步向她走来,一手拿着扫描仪的主机,另一只手拿着探测棒。布里埃尔扬起一边的眉毛,这个笨重的家伙居然能操作这台设备,这让她略感惊讶。不过,她也曾见过一只翅目松鼠,被训练来为某个小型导航员家族的名流端酒递水;结果这只生物进入了生命周期的第二阶段,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恶兽,甜点还没上齐,它就把半个家族都杀齐了。[8]

“抱歉,女士。”那人一边走过来,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用探测棒示意布里埃尔举起双臂。一阵恼怒涌上布里埃尔心头,她强烈地想用膝盖猛顶这个肌肉蠢货的裤裆,随着控制单元哔哔啵啵,探测棒上下挥动,描绘她的身体轮廓,她飞起一膝的念头愈发强烈。即使机器鸣叫着表明没有探测到隐藏的武器,持枪小子还是继续用探测棒在布里埃尔周身游走,直到他的主人清了清喉咙,他才向后退去,那张丑得活像格洛克斯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她没问题。”那个色迷迷的打手宣布,接着漫步到甘纳面前,没了对布里埃尔的那份热情。“举手。”他下令,但还没等飞行员举起双臂,布里埃尔就插话了。

“他有重度增强植入。即便在最低阈值上,他也会触发那东西。”

持枪小子犹豫了一下,看向男爵,等待指示。

“那他可以在外面等着,”公子说,那语气让布里埃尔脊背上悄然窜过一阵恶寒。“他会被照顾好的;我向你保证。现在,杰里特女士,我们走?”

布里埃尔与甘纳对视,飞行员微微点头,向她保证自己同意在外面等着,即便他显然不太乐意让她独自进入男爵的巢穴。布里埃尔暗暗告诉自己,一切都将按计划进行,她挥手示意两个机仆走向拱门。

“那个就不必了,女士。”公子男爵说,声音中隐约带有一丝得胜的意味。

布里埃尔的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动,但她还是设法保持声音平稳,回答道:“男爵,交易呢?”

“交易和那个箱子没关系,布里埃尔。你知道的,我干这行有些年头了,识破诱饵就是易如反掌。我猜那东西就藏在你身上,也许在某个隐蔽的口袋里?”

布里埃尔向这个自鸣得意的混蛋微微点头,给了他一个让人自尊受挫的微笑。“有道理,”她说,打了个手势让机仆们把箱子放到一旁,接着穿过低矮的拱门,踏进私人休息室。

不等别人邀请,布里埃尔就自顾自地坐在了长毛绒软垫,向后一靠,尽力摆出从容不迫的做派,虽然她内心并非如此。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焚香气味,且不是那种国教神庙里燃烧的神圣香气。此地金玉其外,廉价肮脏,混杂着令人晕眩的罪恶和倦怠。

“啊,”男爵说,声音中充满了他自以为的教养与魅力。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布里埃尔曾在比他优秀得多的男人那里遇到过,她只在有利可图时心怀容忍。而不幸的是,现在正是这种时候。“请随意,亲爱的,我们这就开始。”

男爵敷衍地挥挥手,让一个持枪小子站在拱门旁,然后自己在矮桌边落座,坐在了布里埃尔对面。低垂吊灯的煤气灯光闪烁不定,似乎凸显了他张东拼西凑的面皮,并让他两眼颜色与大小的不同显得尤为明显。实际上,从他的坐姿来看,他双腿似乎也长短不同,关节也有些错位。

“恐怕我们已经没有阋神星的百年陈酿了,”他眼中闪烁着一丝狡黠——那只较小的深棕眼睛。“不过,我曾经得到过一瓶阿玛赛克,来自圣莱奥尔赤道山麓,产自第37千年第一世纪早期。”[9][10]

一直都是阿玛塞克,布里埃尔心想。想到帝国有百万世界,你就会以为这些人会试些别的什么……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布里埃尔答道,根本不想冒险喝下摆在她面前的任何东西。

“相当明智。”男爵说。“或者等我们办完事再说,如何?”

没门,布里埃尔尖锐地想。“那倒是很不错,”她甜甜地说,“说到这……?”

“确实,”男爵说,一边靠回软垫沙发。他那饿狼似闪烁的眼神写明了他正准备把牌全部亮出来,这正是布里埃尔一直期待的。“你把东西带在身上了。请把它放到桌上,让我看看。”

为了营造效果,布里埃尔稍作迟疑,随后露出羞怯的笑容。她伸手滑入双排扣礼服左胸的内衬,观察着男爵那双不匹配的眼睛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灵巧地打开内衬用屏蔽材料编织(null-weave)的暗袋,取出一件东西,其形制与尺寸类似于一枚简约朴素的指环。

她缓缓地向前伸手,将戒指放在桌子中央,接着靠回沙发,观察男爵的反应。根据他闪闪发光的眼睛——这次是那只较大的蓝眼,她就知道他上钩了。

“它有何来历?”他说,目光死死盯着这枚小物件。

“从‘火环’旋向上重新发掘出来的一个圣殿世界上找回的。”布里埃尔说,据她所知是这样。

“是谁找到的?”他问,声音中近乎染上欲望。

“第四象限一个肉体工匠氏族。”她说,不过这部分说法的真实性依然扑朔迷离。

“那它怎么到了你手里?”他邪笑着,那层教养与魅力的面具几乎完全脱落。“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奇迹的。”

“那群肉体匠人受雇于阿卡迪乌斯家族的一个……竞争对手,”布里埃尔说道,这部分故事她更确信些,因为她亲眼见证了其中大半。“不过,与极限半人马座的附庸争夺贸易权时,他们在小规模战争中败下阵来。而这,”她慵懒地朝指环挥了挥手,“是和解协议的一部分。”

“你……试过它吗?”男爵几乎是在呢喃。

你一定是疯了,布里埃尔心想。她非常清楚传言中这枚指环的能力。据说,这枚指环充满了某个极为古老,且万幸已经灭绝的异形种族的力量,携带者的肉体会被彻底重塑为崭新的极端形态。而且据传,掌控这一激烈的过程需要一个才智过人的头脑,但结果究竟能带来惊叹还是惊吓,则取决于佩戴者的意志力。虽然布里埃尔本人对这些说法的真伪将信将疑,但她毫不怀疑公子男爵已经疯狂到会相信它们,而且会尝试利用这件造物的力量,这才有了这次交易。

说到交易,布里埃尔想。“你准备好圣徽了吗?”她问,尽管内心波涛汹涌,还是努力让语调风平浪静。如果他能干脆拿出圣徽,两人从此大道朝天,那她认识一个灵族海盗王子,为了得到这东西,他愿意割让一整个天堂世界。

不过,她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公子男爵将目光从桌子中央的小指环上移开,靠回沙发里。与此同时,他抬手伸向自己的衣领,动作与布里埃尔几分钟前如出一辙。他解开马甲的前几粒纽扣,连同里面的衬衫一并松开,露出胸膛上的大片拼接皮肤。他脖子上挂着一根简单的皮绳,绳上系着一枚皓洁的骨白坠子——一枚异形疯子准备用一整个世界换取所有权的神圣徽记。

“这对你来说有多少价值?”公子问。

来了,布里埃尔心想。她知道他一定忍不住,尽管她心底还抱有过一丝侥幸,希望他会通情达理。

有多少价值呢?”他继续说。

“男爵,”她打断他,希望他的注意力能被转移,避免势必发生的不愉快。“我真宁愿……”

真宁愿你学会倾听,亲爱的,”他打断道,“而不是插嘴。这太不礼貌了。”

布里埃尔绷着脸点点头,由着这个傻子陶醉在他的虚荣中。

“我决定扩展我的业务,是时候来点敲诈勒索了。”

布里埃尔叹了口气,望向天花板,希望自己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无动于衷。“说吧,”她轻声道,“开个价。”

她这番小小的表演达到了布里埃尔预期的效果,男爵目中无人的虚假教养顷刻化作满脸涨红的恼怒。真奇怪,她想,他那张拼凑而来的脸,每块皮肤的色彩都略有不同。

“你得留在这里,”他冷冷地说,所有伪装的礼貌都不复存在。“等我算清你的价值,你的父亲就会收到我的要求。”

“恐怕你连我的价值都不出来。”布里埃尔回答,声音低沉而危险。这傻逼开始让她动真火了。

“哦,我就不会这么言之凿凿,”公子说道,“我听说远东边陲的贸易航线已经萧条好几年了。他们说那里有一片阴影正在蔓延,世界正一个星系接一个星系地陷入沉寂。”

布里埃尔没有说话。眼观六路,不发一言。

“提醒我一下,”公子说,“阿卡迪乌斯家族的大部分财富是从哪儿来的?”

“你根本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我们,男爵。”布里埃尔几乎在咆哮,尽管事实上,他对她家族生意的了解程度着实让她吃了一惊。的确,东部边陲之外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已经影响到了阿卡迪乌斯家族世代赖以生存的贸易航线,但那远远不是事情的全貌。

“了解得够多了,”他厉声说,“足够让我知道,你父亲会愿意割舍某些次要资产,换你平安返回他身边。”

“次要资产?”布里埃尔说。“你在说什……”

“我知道阿卡迪乌斯家族拥有半个齐兰迪亚。这份开价如何呢?”

布里埃尔愣住了。这条小小的地头蛇,居然以为自己能抢走泰拉一大都市的所有权,事后还能全身而退?显然,这个男人的自负早已在某种程度上超过了他的能力。

“够了,”她说,轻蔑地挥挥手,重新向后靠。她突然抬腿,靴子重重落在矮桌上,震得那枚无价的异形指环啪嗒掉在污渍斑斑的地毯上。公子男爵拼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那双不匹配的眼睛还是一直盯着戒指,直到它停止滚动,才将视线转回布里埃尔。“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公子男爵,乖乖合作,否则事情就要变得一团糟了。听明白了吗?”

男爵嘴角扭出一副嘲讽的冷笑。自讨苦吃。

布里埃尔扬了扬头,动作中带有一丝可能被认作傲慢的味道,黑发中一缕繁复的发辫垂落到脸上。她伸出手,似是要拨开这缕松散的发丝,但就在拇指和食指扣住辫子的瞬间,她一捏,触发了其中藏有的太空猿猴[11]制造的小型装置。

“这,”她对男爵说,“是一个地对轨道的发信器。”

“胡说八道,”他回答,却舔了舔嘴唇,显露出明显的不安。“这种东西绝不可能通过扫描仪。”

“或许不会吧,如果你的手下专心执行人物,而不是盯着我的……”

“你在虚张声势。”

“此时此刻,我的轻型巡洋舰位于上空的同步轨道。我的间谍已经上报了你在沼泽地里的一些据点位置,而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几门宏级轰炸炮台已经挨个进行瞄准。如果我不能带着圣徽尽快返回,这些据点会被直接炸回黑暗时代。

“明白了吗?”

“你在虚张声势。”他重复道,接着站起身,好像打算恐吓她。

布里埃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将那绺头发凑到嘴边,捏了捏,说:“费尔莱特,目标阿尔法,立刻动手。”

公子男爵额上的一节皮肤渗出一滴冷汗,他站在倚靠着的布里埃尔身前,天鹅绒手套中的双手握了握。这一瞬间被无限拉长,然后,男爵嘴角露出一抹嘲笑,他显然认定布里埃尔是在虚张声势,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但她没有。一声雷鸣般的遥远轰响滚过烂泥镇,低沉的隆隆震动经岩石传导,通过金属与木材的建筑传递,忽明忽暗的吊灯随之摇晃,幅度轻微,却令人深感不祥。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男爵率先打破僵局,猛地转向站在拱门处的家族持枪小子。“查清楚那是什么,马上!”

“一次轨道轰炸的直接打击,命中了你南边二十公里外的安全屋。”布里埃尔说道,有些懒得掩饰嘴角那抹嘲笑。

“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

“而那声,”她说,第二次震动远比之前更强烈,烂泥宫主厅里的人群中响起一阵惊慌失措的尖叫,“是你东七十度山脊线上的秘密清算点。”

“你这被宠坏的小妖婆!”男爵呸道,勃然大怒,他的几名守卫挤进拱门,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困惑。布里埃尔只是笑了笑,表面上依然,但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把圣徽给我。”她直截了当地说,“你海岸上的休闲小屋就不会被夷为平地。”

男爵呆愣愣地瞪大眼睛,伸手攥住脖子上的圣徽。“你疯了!我才不会把……”

说时迟那时快,布里埃尔从软垫沙发上跃起,如猫一般飞身扑向目瞪口呆的男爵。两人胡乱纠缠着齐齐倒地,再起身时,守卫手枪在握,步步逼近,而布里埃尔已掐住了公子的脖子。她一手绞着挂有灵族圣徽的皮绳,勒紧他的颈项,令他无法呼吸。此时,他那张东拼西凑的脸块块姹紫嫣红得深浅不一。她的另一只手探向翻倒的桌子下方,摸索片刻前遗落的东西。

“退后,蠢货!”布里埃尔大喊,尽可能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甘纳!你在吗,甘纳?”她喊道,守卫们后退一步,显然完全不知他妈的所措。

“在这儿,女主人!”飞行员紧张的声音从这些佣兵组成的人墙后方某处传来,“我有点……”

“放了他,不然有你们老板好受的。”布里埃尔要求,一只手将皮绳绞得更紧,引得男爵在突然的惊恐中尖声大叫,另一只手则将一个小物件安置进宽大的外套口袋。

“听她的!”他勉强挤出一句,声音尖锐,气若游丝。“照她说的做!”

在紧张而犹豫的片刻沉默后,守卫们放下手枪,开始退出凹室,不过他们动作缓慢,显然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布里埃尔拽了拽皮绳,推着公子向前,用他跌跌撞撞的身体作为预防打手开火的肉盾。她知道这姿态有点空洞无力,全得仰仗他们更关心自己老板的死活,而不是她的,但这似乎起到了她预期的效果。没过几秒,打手们都纷纷退出凹室,露出甘纳和机仆的身影,前者脸上刻满担忧,后者一如既往地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我们该走了。”布里埃尔说着,朝入口处返程。甘纳发出一声指令,他和两名机仆跟了上去,看到这么多人拿着武器,本就胆战心惊的人群四散奔逃。

就在这时,一个守卫做出了他职业生涯中最糟糕的举动。他举起一把山寨的法务部执法者实弹枪[12],吼道:“放了他,不然我一枪打爆你狗头……”

这白痴话还没说完,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在空气中炸响,他茫然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整个胸腔都烟雾腾腾、血肉模糊。片刻之后,卫兵向后倒地,露出甘纳的身影,他前臂暗藏的爆弹手枪随时准备向任何做梦都想提前退休的人开火。

现在,我们该走了……”布里埃尔说,一边拽着挣扎的公子男爵的脖子,一边走向舱门。

 

返回着陆平台的路比布里埃尔计划的要长得多,因为整个镇子都已经乱成一团。让人们如此骚动的,不是布里埃尔在烂泥宫引发的恐慌,而是阴云中不断坠下的火雨,在定居点周围沼泽地带中随机降下死亡与毁灭。虽然每次轰炸的目标实际上都是公子男爵的据点,但道上的其他团伙并不知情。镇上每个小头目都以为自己才是攻击的目标,以为是某个宿敌突然得到了压倒性的轨道火力,并发动了攻击。

不管怎样,最终布里埃尔、她那被两个机仆夹在中间的俘虏,还有甘纳抵达了通往着陆平台的摇摇欲坠的铁楼梯顶部。平台上一片混乱,地勤人员忙着准备飞行器的仓促起飞,所幸布里埃尔的穿梭机仍留在原地,毫发无损。她雇过一些看守穿梭机的守卫——此举主要是为了向本地的犯罪圈子宣告她的存在,他们在附近转悠,比起自己的职责,他们对远处连绵不断的爆炸更感兴趣。

布里埃尔知道,在被注意到之前,她的小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她转到男爵面前,抓住他脖子上的异星圣徽。“我想这归我了。”她说,接着狠狠一扭,将圣徽扯了下来。

“去穿梭机!”布里埃尔对她的飞行员大喊。“跑!”

甘纳和布里埃尔向前猛冲,机仆们留在后面,继续用钳子般的生物机械手牢牢抓住不断挣扎的公子男爵。几秒后,两人已经抵达穿梭机,登机舷梯在刺耳的液压声中降下。男爵开始狂叫着命令守卫逮住布里埃尔和她的飞行员。

在布里埃尔眼中,舷梯的下降速度从来没有这么慢过。手枪的轰鸣划破空气,一颗实弹铛地正中布里埃尔头顶的船体,迫使她低头躲避,而甘纳用他暗藏的武器追踪着开枪者。

左侧实弹枪一阵开火,这告诉两人硬碰硬绝不是个好主意,下一瞬间,布里埃尔刚刚所站之处的船体便被一连串子弹打得火花四溅。

好在舷梯现在已经降到布里埃尔能钻进去,几秒内,甘纳也进到里头,争分夺秒地跑向驾驶舱,而布里埃尔将舱门反向关闭,弹头仍不断在船体上弹开。

听着引擎开足马力的声音,布里埃尔瘫倒在地板上,脑中天旋地转——肾上腺素与如释重负冲撞交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想着,在一阵带点肮脏意味的咯咯笑声中瘫倒。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公子男爵的爪牙才将两名心智上锁的机仆的抓握从他手臂上拽开,而到了那时候,他已经怒不可遏。他对事态的转折愤怒不已,大步流星地走回烂泥宫,他的守卫们一路撞开惊慌失措的本地人为他开道。他原本打算利用关于阿卡迪乌斯家族因东部边陲贸易衰退而走下坡路的传闻,但他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卢修恩·杰里特的女儿是个女魔头,这他看出来了,但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斩草不除根,她给自己留了一个背后的敌人。这个念头激起了他内心一种古怪的情绪,既是恐惧,又是渴望。他想着,他多么渴望打垮阿卡迪乌斯,又多么想……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前,男爵已经回到了烂泥宫,主厅如今空无一人,地板上散落着恐慌带来的残迹。酒器满地都是,要么支离破碎,要么摔得稀烂;桌椅东倒西歪。公子嘴角扭出一抹恶毒的冷笑,朝着他的凹室走去,决心至少找回布里埃尔用来交换灵族圣徽的那枚指环。

指环不见了。当然不见了,他想。那个妖婆肯定是在逃跑的混乱中顺手牵羊,让他未遂的骗局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真想喝一杯,但是看起来服务人员都已经跟着乱窜的顾客逃走了。他决定自己动手,四下搜寻乱扔的酒瓶,但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布里埃尔那两个机仆抬进宫里的静滞箱上。他们把箱子放在了凹室旁,他意识到了什么,怀疑地眯起眼睛,这是在布里埃尔的授意下完成的……

“不……”他喃喃道,眼神在黑暗而空荡的大厅中紧张地四下游移。他额上几块缝合的皮肤冷汗涔涔,一只不匹配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不,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说,走近箱子,目光死死盯着侧面的状态面板,红色的指示灯意味着静滞力场刚刚解除。“你不可能……”

但她确实做了。闪烁的灯光变得稳定,三秒后一枚等离子炸弹的过载核心就此爆炸,它曾在抵达临界点前一刹冻进静滞之中。公子男爵在命运降临的前一瞬间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倒数第二个闯进他脑海的念头就是诅咒阿卡迪乌斯和他们所有的女儿。而最后一个则是等离子炸药核心熔毁时汹涌的核子烈焰,隐秘的爆炸波扩散开来,齐整而彻底地摧毁了烂泥宫低劣的内部,而宫殿外墙几乎分毫未伤。对烂泥镇的居民而言,这低沉的轰鸣不过是他们末日降临的又一例证,成百上千的人蜂拥逃跑,不论去哪儿,只要不是他们摇摇欲坠的定居点中央就好。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只有最坚韧的变种人,才能在那破败外壳的辐射中存活。到那时,布里埃尔·杰里特早已远在光年之外,也许到了她刚到手的天堂世界,在那黄金的海岸上徜徉……

 

注:

[1]final approach,最后进场,指飞机进近至着陆前的最后一部分航段,飞机需要在此过程中对准跑道并下降。

[2]Arcadius,阿卡迪乌斯,一个行商浪人家族,在大约742.M41前获得贸易许可证,活跃于帝国东部,也有一些子系在科罗努斯扩区和涅克洛蒙达活动,

[3]Arvus Lighter,阿维鲁斯轻型穿梭机,小型通用货运穿梭机,用于舰对舰或地对舰运送补给或小批人员,可运载重物,无武器系统。

[4]Zealandia,齐兰迪亚,在现实中指大洋洲几乎完全沉没的大陆地壳,最高点是新西兰;在毛利语中,这片土地名为Te Riu-a-Māui,意思是“毛伊的丘陵、山谷和平原”。

[5]在布里埃尔的长篇小说里,提及过她的母亲是巧高里斯人。

[6]本段的酒水:

·产地:

Eris(原文Erisian,即Eris的),阋神星,得名自纷争女神厄里斯。太阳系中质量第二大的矮行星,是太阳系中最闪亮的天体之一,属于柯伊伯带及海王星外天体。

Ganymed(原文Ganymedian),一颗围绕太阳公转的小行星,得名自伽倪墨得斯,特洛伊国王特罗斯之子,因年少貌美受到宙斯的喜爱,被宙斯变成巨鹰劫走,成为宙斯的情人,代替青春女神为诸神斟酒;

Ganymede(木卫三)得名来源相同,是太阳系中已知的唯一一颗拥有磁圈的卫星。

·种类:

Hors d’age,法语,也就是超龄的意思,描述30年及以上乃至百年的干邑白兰地,属于最老的那一档。

Marc,渣酿白兰地,采用果渣即制酒过程中压出的葡萄渣蒸馏。诞生原因是酒季即将结束前充分利用残余物;风味类似葡萄酒,许多酿酒厂会加入水果糖浆。

Asuave,考虑西班牙语suave则为“柔和、光滑”的意思,考虑酒款soave索阿夫,则为意大利东北部的干白,主要产于维罗纳附近地区,稻草黄色、果味浓郁。

[7]precaution,预防措施,也指避孕措施,故而译作“以免出人命”。

[8]ptera-squirrel,翅目松鼠,手和腿之间有翼膜,栖息在全帝国的森林地区,通常人畜无害,直到通过一段加速进化,突变成野性食肉杀人松鼠。

[9]San Leor,圣莱奥尔,帝国农业世界,也是战斗修女的起源世界。

[10]amasec,阿玛赛克,全帝国流行的酒精饮品,生态位大概类似现实世界的白兰地。

[11]Jokaero,太空猿猴,一种形似猿猴的异形,技术水平相当高,古圣造物之一。

[12]stubber,常用翻译是伐木枪,但实际上stubber在战锤中泛指模糊的实弹装药枪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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